夕阳透过彩绘玻璃照进来，落在鲜血、废墟和手持纺锤的神像上，梦一般流光溢彩。一扇顶窗在刚才的战斗中被击碎。从窗洞向外望去，晚霞漫天，瑰丽如血。
我默默从地上站起身，看向教堂尽头出现的人影。黑斗篷从头遮到脚，就像我最初遇见他时那样。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迎接一个老朋友：“欢迎来到故事的终点。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怀忑。”
我扯了扯嘴角：“见到你我可不太高兴，教主大人。或者该尊称你为，神大人？”
他笑着应下：“你们人类确实会这样称呼我。但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我们共同写就的小说很精彩，不是吗？”
我从地上捡起他给我的那个本子。本子上写着我这些天来经历的一切，捧在手中竟有些分量，如同捧着一段沉甸甸的人生。
“我拿到本子后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除去我写下的和我参与的部分，都是你安排的？”我问他。
“对。包括你的易哥，他的人设和过往均由我书写。”
我想起前些天晚上，易哥和我说起他的过去。听完后我落了泪，还拿刀划伤了虎口，哪怕再疼，也要证明他是活着的。
“总体来说，我对你的表现还比较满意。你思维活跃，主观性强，做出了许多事情，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剧情发展。但你后期怎么不继续使用本子了？我还很期待你能写出新花样呢。”
我轻轻嗤笑了一声：“因为无论我在本子上写下什么，最终现实的走向都由你决定。”
“你这么说可就有失偏颇了。是你先在本子上写下一段故事，我再来进行修改，让故事变得更加精彩绝伦。”
“也就是说，你认为我写得不太好，而更满意你自己的成果。”我指出了他细微的优越感。
“嗯……你的故事确实有些理想和天真。碍于你构思时间较少，你的情节也稍显简单。你不觉得经我改过后，剧情变得更有意思了吗？”
“也许吧。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你的故事。”
受尽磨难的小兔姑娘和付叔儿子，无药可救的God，还有利欲熏心的艾丽艺，都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样子。
“好吧。”对方耸耸肩。“不过你写下的有个故事让我很意外，你认为你的好朋友辛钏会为了和男友幸福相伴而杀死你？我当初写辛钏人设的时候，都犹豫过要不要写这么无情。这不符合你一贯的风格。还是你害怕出现这样的剧情走向，所以提前写出来、赌我会进行修改？怀忑，你真是个聪明又大胆的人。挑中你玩这场游戏，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听到他自以为是的夸奖，我只是沉默以对。
他继续惋惜：“但你为什么想尽早结束这场游戏呢？你明明可以逃到另一个地方，远离崇文教的势力范围，多拖延一段时间。这篇小说还有很多发挥的余地，如果不是你要快点结束，我还想多写一会。”
我沉沉望着他，语气淡漠：“因为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篇小说，一场游戏；但对我而言，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隔着斗篷也能看出他摇了摇头，似是在感叹我这个凡人的软弱。
“来聊聊小说中的角色吧。”他换了个话题。“虽然我把控着除你之外所有角色的动向，让他们在适当的时候说话做事、推动剧情，但我不会具体构思到他们的每句话每个想法。我对这些角色基本没有疑问，只有一个人稍微有点例外，就是你的易哥。”
“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结局，我没有遗憾’？听起来很奇怪。按道理他应该会说，这一生没有遗憾。他这么说，倒像他知道自己是小说中的角色一样。但在我给角色们的设定里，他们都认为自己是真实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怀忑，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阖上眼。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我听见了易哥和我的声音。
他说：“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作者，把我们都看成你小说里的人物？”
我没有将他视作书中角色，但客观上来说，他是。
我说：“我们会和崇文教争斗纠缠，直至结局。我是作者，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他也听清楚了我的话。
我拿公主与恶龙的故事作比：“也许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最坏的结局。”
他回答：“恶龙不会考虑那么多事情……无论他最后能否和公主在一起，无论他是否会在对抗国王的过程中先豁出自己一条命，他都无所谓，只要公主能每天傻乐着生活下去就行。”
为保护我而死，死前除掉了崇文教最后一批敌人，死后让我能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这样的结局，他没有遗憾。
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不会流泪了，但还是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嘶哑着嗓子开口，解答了神的疑问：“他和我在一起这么久，几乎和我一样了解本子。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我是作者，也是把他推向悲剧命运的人之一。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也认可自己的命运。他说最后这句话……是想安慰我不要自责和伤心。”
对方恍然大悟般鼓起了掌：“真是了不起的角色，了不起的感情。”
“对了。”他想起来一件事。“你的易哥有礼物想送给你，在他贴身衬衫靠近心脏处的口袋。你大概不想在他的尸体上翻找，我帮你拿出来吧。”
一样东西从易哥身上飘了出来，飞到我的掌心里。那是一条项链。
“可惜他已经死了，那就由我来告诉你这条项链的来龙去脉吧。他想送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一样礼物。于是在你们去串串店吃饭的那天晚上，趁你在补觉，他联系了一家有名的珠宝首饰定制店，想定制一条项链。”
“设计师问他链身需要多长，他也不知道你喜欢戴低一些还是高一些的项链。但如果旁敲侧击问你，肯定一下就被你猜出来了。不过听设计师介绍后，他很快选定了一种长度，并在那晚你们回宾馆睡觉后悄悄量了你的颈围。你如果现在戴上那条项链，会发现它大概垂到你锁骨下方、胸口上方的位置。这种长度的项链，被统称为公主链。”
“关于链身的造型设计，他想到了你笔下热爱舞蹈的公主。他希望你能如公主般骄傲，自由，尽情跳属于你自己的舞。所以组成链身的每一个链节，都像是公主起舞时飞扬的裙摆。”
“链坠的形状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就像骑士手中的宝剑。他希望你拥有披荆斩棘的力量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愿你能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你再仔细看一下剑柄与剑刃连接处的护手，像不像恶龙张开的翅膀？虽然他知道自己是恶龙，但他也想像骑士一样守护你。”
“可惜时间太紧了，到今天早晨，店家也只做出了一个初版模型，用的是最普通的金属材料，寄到他那里给他看效果。如果是送给你的成品的话，他肯定要用上一切你们人类认为最昂贵的材料。但他知道自己等不到了，于是在离开家前带上了这个模型。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他打算让这个秘密随他一起逝去。”
我凝视着手中的项链。项链泛着银亮的光泽，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他筹备礼物时满含欣喜的眼睛。
我解开搭扣，将项链戴在脖子上。
“好了。”对面的神拍拍手。“这场游戏玩得还算尽兴，所以我打算实现你的一个愿望。无论是写的小说受到追捧，赚很多钱，甚至是让你的易哥起死回生，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你想许什么愿望？”
“你说到做到吗？”
对方笑了起来：“当然。”
“那好。”
我俯下身，从易哥身边捡起他滑落的手枪。
“我的愿望，是这篇小说的结局。”
“你以为男主为女主付出生命，就是结局了？不，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结局。”
我双手握枪，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了对方。
“游戏人间的神明，玩弄人心的神明。伤害我。伤害无辜的人。伤害我的家人，朋友，还有……爱人。”
“消失吧。”我扣动了扳机。
子弹划破长空，世界坍塌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