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省立医院后走廊。
白炽灯把影子钉在地板上,像一具被抻长的标本。灰生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向垃圾通道口——那里连通儿科临时加床的储物间,林野正蜷在氧气箱旁打盹。
他胸口闷得像塞满湿棉花,每咳一次,血腥味就翻上来,在舌尖留下铁锈色的签名。化疗后的第七天,白细胞降到 0.8,医生下达“病危知情书”,他偷偷把纸折成飞机,扔进下水道。
字典在他腋下,外皮被体温焐得发烫。《新华字典》——橘红色封皮早已磨到发白,书脊裂口用输液胶布粘了三道,像一条被缝合的血管。
他把字典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一袋可以输给任何人的血。
储物间的门虚掩,灯光昏黄。
林野枕着自己手臂,眉心仍蹙着,梦里还在计算欠费余额。小缝在纸箱改成的摇篮里轻轻吭叽,像远处潮汐的回声。
灰生没有推门,他怕自己的呼吸惊扰这副画面——他此生最后的、平静的人世。
他蹲下来,用膝盖顶住胸口,抑制咳嗽。字典搁在地上,他掏出圆珠笔——笔芯只剩半截油,是他从护士站的“无效医嘱”盒里偷的。
扉页早被磨得起了毛,上面的旧字迹层层叠叠:
“字能救命”——林野刻。
“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他刻。
此刻,他在最下方、用最轻的笔力,写:
“教我活着。”
写完后,他怔了半秒,又添上一行更小的字:
“——如果我先死,把这句还给她。”
署名不是“灰生”,而是“林野的哥”。
他从未这样称呼自己,今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血涌到喉口,他咬住下唇,把血咽回去。唇面留下一条紫线,像圆珠笔误划的印记。
他把字典合上,声音极轻,像给棺材盖钉上最后一颗钉。
储物间外,垃圾车正在装桶,铁臂举起一箱箱医疗废物,投入车厢,“咣——咣——”,像午夜敲钟。
灰生知道,再不走,他会在这里倒下;倒在这里,林野就会被牵连——“无名流浪少年死在医院”,会招来警察,会揭开所有假名与黑户。
他必须离开,把死亡带到无人认领的角落。
他最后看一眼林野:
她左手悬在纸箱外,虎口处还留着白天偷头孢时划出的血痕;右手握拳,梦里也在用力,好像抓住一根看不见的绳。
灰生想伸手,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可手指伸到一半就停住——自己的指甲全是紫绀,碰一下,都会把死亡传给她。
他把字典靠在门缝,书脊朝上,像给一间屋子留下灯。
然后转身,沿着垃圾通道,一步一咳,一步一喘。
每咳一次,就有血点落在地板,像雪地里落下的红色种子。
他不敢擦,怕留下更多手印,只把血踩在鞋底,让脚印变成两条模糊的括号,把整条走廊括进无声。
通道尽头,是医疗废物暂存间。
铁门半掩,冷气扑面,里面堆满黄色利器盒、胎盘桶、化疗输液袋。
灰生钻进去,反手带上门。
黑暗立刻合拢,像一口巨大的子宫,收回了这个从未被登记过的孩子。
他找到一只空纸箱,原本是装化疗泵的,正好容得下一个蜷缩的成年人。
箱壁印着警示图标:
“生物危害,禁止重复使用。”
他笑了一下,笑声像碎玻璃掉在铁皮上。
——原来死亡也有正式的摇篮。
怀里最后一件东西,是林野昨晚给他的一枚纸飞机——用住院押金单折成,上面还写着“欠费 4683 元”。
他把飞机展开,在背面写字:
“别救我,
救她。
别哭,
教我活着——
灰生”
血从鼻腔滴下来,落在纸面,“灰生”两个字被晕成一朵暗红云。
他把纸重新折成飞机,放进字典大小的纸箱,压在化疗泵说明书上,像把遗嘱夹进一部无人阅读的法典。
寒冷开始工作,一点点抽走体温。
灰生想起第一次见林野:垃圾堆旁,她正用字典纸折飞机,飞机飞不高,却一次次回到她脚边,像忠诚却无能的鸟。
那时他羡慕她——有人居然能把“活下去”折成玩具。
如今,他把自己的死亡折成飞机,希望它别再飞回来。
呼吸渐浅,意识像被拉长的胶片,一帧一帧断裂:
——图书馆外偷听的作文课:“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
——雪夜把感冒药咬成两半,一半渡给林野;
——火车站月台,阿禾跳进冰河,说逃跑是螺旋;
——此刻自己也在螺旋尽头,河水是血,天空是纸箱。
最后一帧,他看见林野站在阳光下,字典抱在胸前,对他说:
“我教你活着。”
他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底默念:
“好,你教我,我学着。”
凌晨五点二十分,医疗废物暂存间的温度表停在零下四度。
灰生的心跳消失,像被橡皮擦抹平的铅笔字,没有痕迹,也没有声音。
纸箱里的纸飞机静静躺着,机翼上凝固的血,在冷光灯下闪出极细的星点——
那是他留给世界的,
最后一架,
不会落地的,
纸飞机。
同一时刻,储物间的门被早起护士推开。
橘红色字典“啪”一声倒下,扉页朝上,新鲜墨迹未干:
“教我活着。”
护士愣住,环顾四周,只看到空摇篮与皱巴巴的押金单。
她弯腰拾起字典,指尖沾到一点尚未冻结的温度——
那是灰生隔着死亡,
传递给林野的,
最后一丝,
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