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缝的脓毒血症被压下去,却留下一张更锋利的账单:七天住院费、抗生素、输液泵,合计四千六百八十三块。老魏的信用卡像被剖开的血管,汩汩流出不属于他们的血。第八天早晨,护士站通知——若今日不补齐余额,孩子就要强制出院,并上报“无名弃病童”名单。
林野翻遍所有口袋,只掏出一张被汗水泡软的纸条:
“省立医院挂号证办理处,持本人身份证件,可当日取号。”
她盯着“本人身份”四个字,像盯着四把匕首。
灰生从垃圾桶里捡回一张废挂号证,塑料卡片上照片模糊,姓名栏印着:
“邓佳芸,女,2003年5月生。”
出生年份与林野相仿,五官在磨损的相片里只剩轮廓。灰生用砂纸轻轻磨掉原相片背面胶痕,低声说:“只要头像换成你,就能混进系统,先挂账,再分期。”
林野知道这是铤而走险,可小缝的留置针还在血管里,像一根随时被拔出的生命线。
午后,办理大厅人满为患。林野把头发塞进护士帽,压低帽檐,站在“户籍窗口”前。玻璃后,工作人员是个戴厚底眼镜的年轻女孩,正用镊子夹薯片,指尖油腻。
“身份证。”她头也不抬。
林野递上废卡片,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裂玻璃。
工作人员把卡片插进读卡器,屏幕闪烁两下,弹出红字:
“证件表面磨损严重,需人工核验。”
林野的呼吸瞬间结冰。
核验室在走廊尽头,门口贴着蓝底白字:
“冒用他人身份信息属违法行为,一经发现移交公安机关。”
灰生远远跟在后面,手里拎着那本《新华字典》,像捧着一本随时会被撕碎的圣经。
核验员是个中年男人,姓段,声音像长期被碘酒浸泡,平淡而刺鼻。
他先让林野报出生日期。
“2003年5月13日。”林野背得滚瓜烂熟。
“具体地址?”
“北郊县灰河镇矿建路47号。”——这是废卡片芯片里的原始信息。
段核验员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三秒,像扫描条形码。
“摘掉帽子。”
林野照做。
他又问:“父母姓名?”
林野喉咙发紧,芯片信息里只录了母亲,她不确定是否该补全。半秒迟疑,段核验员已经拿起座机听筒:“户籍室,调邓佳芸原始照片,对,2003年那批。”
墙上的时钟“咔哒咔哒”走动,像给死刑犯计时的节拍器。五分钟后,打印机吐出一张黑白照:真正的邓佳芸左眉尾有颗小痣,林野没有。
段核验员把照片转向她,声音依旧平静:“这颗痣呢?”
林野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身份证原件带了吗?”
她摇头。
“户口页?”
再摇头。
段核验员按下红色按钮:“保安,疑似冒用证件,通知驻院民警。”
两名保安破门而入,一左一右钳住林野手臂。灰生冲过来,字典从怀里滑落,“啪”地拍在地板上,纸页翻飞,像一群受惊的白鸽。
“她只是想给孩子看病!”灰生嘶吼,却被第三人反剪手腕按到墙上,颧骨摩擦白灰,留下一道红痕。
驻院民警赶到,三十出头,姓陆,肩章在荧光灯下闪成冷星。
他扫一眼废卡片,又扫一眼林野:“未满十六?”
“十五。”
“监护人呢?”
“没有。”
陆警官眉心微敛,掏出移动警务终端,对准林野人脸拍照。
屏幕滚动几秒,弹出红色告警:
“该人像与‘无名流浪少女A20230315’系统比对吻合,曾出现在火车站拐带案监控,建议核实并送至少管所。”
林野瞳孔骤缩,原来她的脸早已在数据库里被贴上标签——像一块被预瞄的靶。
陆警官合上终端,语气听不出温度:“先带去做笔录,通知少管所派车。”
“她只是冒用证件,没有造成实际损失!”灰生挣扎着喊,声音被胳膊压成碎片。
陆警官淡淡回应:“流程如此,未成年人无监护人,只能由少管部门临时收容。”
两个字——“流程”,像一把没刃的刀,却瞬间切断她刚抓住的地面。
走廊尽头,电梯门“叮”一声打开,老魏突然出现。
他穿着后勤棉服,胸卡晃荡,像一把迟到的钥匙。
“陆队,”他挡在林野面前,“这孩子是我们科室临时护工,证件丢了,我正准备给她补手续。”
陆警官皱眉:“系统没登记。”
“刚走流程,还没上传。”老魏掏出一包烟,往陆警官手里塞,被对方挡回。
段核验员插话:“冒用他人信息,违法主体明确,不能内部消化。”
空气凝固成冰。
僵持中,一名护士急奔而来:“ICU二床突发惊厥,要请儿科会诊!谁去推抢救车?”
陆警官下意识侧身让路。
就在这一秒,老魏猛地拽住林野后领,把她从保安手里撕出来,冲灰生吼:“跑!”
三人像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沿着消防通道一路往下。
身后保安大喊:“站住!”
脚步声、对讲机电流声、警报声混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下到负二层,老魏用员工卡刷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医院老旧配电室,轰鸣的变压器吞掉所有喊叫。
门在背后合上,黑暗瞬间合围,只剩高压电的嗡鸣,像巨兽胸腔里的回音。
老魏打开手机灯,光束里灰尘狂舞。
他喘着粗气,把一张折得四方的纸拍进林野手里:“门诊欠费单,我偷偷给你结了三千,剩余限期十天。十天里,必须弄到身份证——真的身份证。”
林野喉咙发涩:“我……没有户口。”
“那就去找程越,”老魏抹了把额头的汗,“律师有办法,别再用假证,那是往枪口撞。”
灰生弯腰捡起字典,书脊被踩出裂缝,像一道干涸的河谷。
他递给林野,低声说:“书还在,字就还在,咱们还能翻页。”
林野把字典抱在胸口,心跳透过纸背,发出闷鼓般的回响。
配电室另一端通往医院垃圾通道,老魏拉开门闩,腐臭扑面而来。
“顺着这条道,能绕到后街。”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值班室有监控,不能送你们更远。”
林野忽然跪下,给老魏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水泥,声音闷却重:“我会还你钱,也会还你书。”
老魏没拦,只转身掏烟,火光一闪,照亮他泛红的眼眶。
垃圾通道里,黑暗像一条漫长的脐带,连着母体,也连着未知的刀口。
林野和灰生摸索前行,脚下是散落的针管、输液贴、带血纱布,每一步都发出湿软的“噗嗤”声。
走到出口时,天已擦黑,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像另一张手术灯。
林野抬头,深吸一口带着腐酸的空气,对灰生说:
“十天,我要在十天内,让这张身份证——不再是一张偷来的纸。”
身后,通道铁门自动闭合,“咔哒”一声,像给旧伤口扣上夹板。
黑暗尽头,微光浮现。
林野把破裂的字典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仅剩的、可以兑换未来的骨血。
而前方,程越律师的电话号码,在她口袋里,被汗水浸得发软——
那是她最后一个,
尚未被没收的,
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