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双重拯救
夜色像浸透了浓墨的棉絮，将安全屋层层包裹，连月光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屋内，只有飞利浦MX550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幽蓝的屏幕光映在贾元欣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她颧骨因虚弱而显得格外突出的轮廓。罗祥的食指和中指按在她颈侧动脉处，脉搏的跳动细若游丝，仿佛秋风里悬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稍一碰触便会坠落。他无名指根部的素圈指环传来一种奇异的空洞感——不是金属的冰凉，而是某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能量正被持续抽离的虚脱。脑海深处，那串代表剩余阳寿的数字剧烈波动，“八十一”的轮廓在意识里逐渐模糊，正不可逆转地滑向“七十”的边缘。
陈明远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半框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像是熬了数个通宵。他伸手调整输液管上的精密滑轮，透明药液以每滴0.5秒的恒定速度，坠入贾元欣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体温三十四点五度，核心温度还在以每小时0.3度的速度下降。”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朽木，“物理升温、药物升温……所有常规手段都试过了，她的身体像是在主动排斥能量，这根本违背了热力学定律。”
罗祥的视线没有离开贾元欣的脸，可全部感官都凝聚在指环传来的另一重悸动上——那是一种被多个潜在威胁源锁定的、细微却尖锐的针刺感。这不是凭空的直觉，是他在明代战场浴血厮杀、在现代商战步步为营时，用无数次生死淬炼出的生存本能。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食指与中指轻轻拨开百叶窗一条不足两毫米的缝隙。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辆蒙着不均匀灰尘的黑色厢式货车违停在街角，左后轮胎的胎压明显不足，车身隐约透出微弱的电子设备运行声。
“他们到了。”罗祥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陈教授拿着无菌纱布的手猛地一颤，纱布边角落在地上。“谁？那些追踪你的人？”
“八个。两个狙击单位埋伏在对面楼顶，分别藏在水塔和空调机组后面，枪口应该对准了客厅和卧室窗口。”罗祥的视线扫过几个精确到米的坐标，这些信息并非凭空猜测，是他消耗了部分“时间”换来的尖锐感知，“四个突击手分两组，已抵达前后门廊，装备破门锤和吸附式爆破弹。剩下两个是技术支援，那辆货车是移动指挥点，同时负责信号干扰。”他转身，弯腰从堆满医疗设备的桌子下方，拖出一个橄榄绿色的战术包，尼龙拉链滑开时发出类似布匹撕裂的声响，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武器与装备。
“带她去地下二层，备用撤离点。”罗祥将一把装满子弹的格洛克19塞进陈教授颤抖的手中，老人接枪时，拇指下意识抚过保险栓——那是三十年前，罗振邦带他在射击场练枪时，刻进肌肉记忆的动作。“撤离点密码还是‘0817’，没变。听到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再开门，其他任何情况都别回应。”
就在这时，监护仪突然爆发出尖锐的、连绵不绝的警报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贾元欣的身体骤然剧烈抽搐，病床支架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屏幕上的血氧饱和度数值在87%到94%之间疯狂跳动，心电图波形扭曲成杂乱的折线，像一只失控的秒表。陈教授扑过去，用身体轻轻压住她的四肢，脸色惨白如纸：“不行！多器官衰竭速度突然加快！现在移动她，等同于……等同于直接断了她的生机！”
“等同于亲手杀了她。我知道。”罗祥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坚定。他快步走到床边，俯身，右手手掌完全覆盖在贾元欣冰冷潮湿的前额上。下一秒，一种汹涌的抽离感瞬间席卷全身，仿佛骨髓正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抽吸，顺着指尖的皮肤，源源不断汇入贾元欣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罗祥的视野边缘泛起浓密的黑斑，耳中充斥着遥远战场的金戈交鸣与濒死哀嚎，那些属于罗振邦的记忆碎片，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指环骤然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嵌在指根，烫得他指尖发麻。
当他强行收回手时，一阵天旋地转让他踉跄后退，肩胛骨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监护仪上的数字终于暂时稳定，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血氧饱和度停在96%，心电图也恢复了相对平缓的波形。但罗祥清晰地感知到代价——脑海中的阳寿数字又坍缩了一截，像被火焰舔舐过的羊皮纸，边缘焦黑，“八十一”彻底消失，只剩下“七十八”的模糊轮廓。
“你对她做了什么？”陈教授惊骇地看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以及微微痉挛的手指，那指尖还残留着与贾元欣皮肤接触的冰凉。
“等价交换。用我的时间，换她的生机。”罗祥喘了口气，伸手扶住床沿，强迫自己站直，脊柱挺得像一根绷紧的钢缆，“现在，我们不动了。就在这里，等他们进来。”
第一声撞击来自后门，沉闷、厚重，是专业破门锤撞击金属门锁的声响，震得墙面都微微发麻。几乎同时，客厅的双层防弹玻璃窗轰然炸裂，蛛网状的裂纹中心，嵌着一枚哑黑色的吸附式爆破装置——只是不知为何，爆破并未触发。罗祥早在玻璃发出“咔哒”预兆声时便已侧身翻滚，左手从战术包侧袋抽出一柄冷钢侦察兵军刀，刀刃在幽蓝的监护仪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没有选择开枪，而是反手挥刀，精准削断墙角隐藏的智能中控线路。下一秒，整栋房子的安防系统被错误触发，所有浴室的恒温喷淋头同时开启，滚烫的热水倾泻而下，白色蒸汽如同浓雾般汹涌弥漫，瞬间填满整个房间，彻底干扰了敌方热成像与运动传感器的精度。
一个穿着深灰色作战服的身影从窗口敏捷跃入，落地时像猫一样悄无声息，手中冲锋枪已对准病床方向。罗祥的军刀比他的扳机速度更快，精准刺入其肩胛骨与锁骨间的缝隙——那是人体神经密集却避开主动脉的致命薄弱点。刀刃切断神经传导的瞬间，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中的枪“哐当”落地，身体软倒在湿滑的地板上。空气里瞬间混杂开硝烟的刺鼻、水汽的潮湿、铁锈般的血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敌人的汗液酸味。
“元欣。”罗祥的声音在蒸汽与嘈杂中异常平稳，他一边利用病床和医疗柜掩护移动位置，一边对着床上的人说话，仿佛在进行一场深夜书房里的寻常讨论，“二零一五年，我们收购星辉半导体，尽职调查完成后第三天，对方董事长突然反悔，要求溢价百分之三十，否则撕毁合同。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贾元欣的眼睫剧烈颤动，像是挣扎在噩梦与清醒的边缘，嘴唇翕动着，吐出破碎的气音：“……切断……他们的……短期现金流……断他们的活路……”
“具体路径。”罗祥矮身避开一道掠过头皮的红色激光瞄准线，军刀横向格开另一把劈来的锯齿匕首，金属碰撞间迸射出几颗细小的火星。他顺势借力，将对方的手臂反关节拧至背后，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肩关节被卸掉，随即夺下其腰间的备用弹匣，反手砸在对方后颈上。
“他们……用了……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做杠杆融资……”贾元欣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却渐渐透出一种属于商业女强人的冷静，“……我让人……通过……期货市场……抛售他们……抵押的……稀土现货……逼他们资金链断裂……”
罗祥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这是他与贾元欣独有的“密码”，也是唯一能干扰敌方的突破口。他弯腰捡起地上敌人掉落的、带有加密模块的通讯器，拇指在按键上快速键入一串复杂指令。这不是军事代码，而是连接国际金融市场的紧急操作指令——正是当年贾元欣用过的那套逻辑，只不过此刻的目标，是敌方背后的资金支持方。几秒钟后，远处传来一声因通讯突然中断而引发的、压抑的怒吼，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与指令声。敌方原本精准的配合节奏，出现了短暂却致命的混乱。攻防的天平，在这一刻微微颤动了一下。
小雅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星空书包，蜷缩在床底最深处的阴影里。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抖，只是睁大了眼睛，透过床罩垂落的缝隙，静静看着外面晃动交错的人影和偶尔闪过的枪口焰光。当一个黑影试图从床侧的死角悄然靠近，准备偷袭罗祥时，她悄悄伸出小手，将一枚温润冰凉的物体从床底滚了出去——那是一枚她一直攥在手里的云子围棋黑子，是罗祥以前教她下棋时，她最喜欢的一颗。黑影的战术靴底恰好踩上圆滑的棋子，重心瞬间失衡，向前扑倒的刹那，罗祥已闻声转身，用枪托精准砸中他的后颈，那人一声不吭地瘫软在地。
罗祥的目光扫过床底，和小雅沉静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混合着恐惧与全然信任的复杂情绪。那一刻，时间仿佛在眼前重叠，他看见多年前，在自家铺着橡木实木地板的书房里，他握着那只肉乎乎的小手，教她在十九路棋盘上落下第一颗黑子时的光景——那时的小雅也是这样，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对他充满依赖。
激烈的交火在二十三分十七秒后逐渐停息。客厅里弥漫着墙体粉尘、硝烟与淡淡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地面上躺着六个被制服的入侵者，另外两个则借助窗外的索降装置，在混乱中逃脱。陈教授正跪在地上，用一个军用急救包给一名腿部中弹的袭击者包扎伤口，动作有些机械，嘴唇依旧没有血色，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危机中缓过神。
罗祥顾不上处理自己小臂上被玻璃划开的、仍在渗血的伤口，快步回到床边。贾元欣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浅薄，胸膛起伏微弱，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波形又开始呈现出濒危的紊乱，之前“输注”的生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
“不够……这样断续的能量支撑，只能暂时延缓衰竭，根本无法逆转器官的病变趋势……”陈教授直起身，摇着头叹气，声音里带着生理学家面对未知领域的无力感，“她需要的不是零碎的‘时间’，而是一种……一种我们至今无法理解的、能彻底修复机体的能量形式。”
罗祥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当他的指尖重新触碰到贾元欣冰凉的皮肤时，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灼痛从指环处炸开，仿佛有滚烫的岩浆沿着手臂的静脉逆行而上，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视觉瞬间被剥夺，眼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听觉里只剩下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轰鸣。他感觉自己像一棵被从内部点燃的树，所有的枝叶、年轮乃至根系，都在疯狂燃烧，化为维持另一盏孤灯的光和热。
在无边的黑暗与灼痛中，时间的壁垒变得模糊不堪。他不再是罗祥，又依然是罗祥——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银河，冲垮了时空的堤坝，通过这生命交织的纽带，汹涌地灌入他的意识：2015年春夜，他（罗振邦）单膝跪地求婚时，手心的汗水如何浸湿了深蓝色丝绒戒指盒；星辉半导体谈判桌上，对方首席代表眼角因压力过大而不自觉抽搐的细微动作；医院消毒水气味弥漫的产房外，他第一次抱起那个柔软、温暖、带着奶香的小生命时，指尖无法控制的、幸福的颤抖……这些属于罗振邦的、鲜活的、带着温度和气味的过去，与他作为罗祥的、冰冷的、被阳寿倒计时笼罩的现在，在意识里粗暴地碰撞、融合。
同时涌入的，还有贾元欣濒临消散的意识中，那些无声却执拗的碎片——“……不是错觉……他无意识转笔的角度……只有振邦会那样，手指会先顿一下……”“……小雅昨天偷偷跟我说……叔叔身上有……爸爸下雨天的味道，是雨水混着烟草的味道……”“……别走……这一次……求你……别再消失了……我们不能没有你……”
当罗祥终于从那片记忆与情感的漩涡中挣脱，恢复对外界的感知时，发现自己半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床沿，全身的衣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环的滚烫温度正在缓慢消退，只留下一种仿佛连续高烧三日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他撑着床沿缓缓抬头，脑海深处那串数字终于不再模糊，清晰地、冰冷地定格在：七十一天。
监护仪上的曲线已然恢复平稳，甚至比之前显得更为强健有力，血氧饱和度稳定在98%，心率也回到了正常范围。贾元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是蝴蝶扇动翅膀，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审视或挣扎，而是一种穿透了谎言、痛苦和生死界限后的、近乎悲悯的清明。她看着罗祥苍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看着他因脱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看着他手臂上随意缠着的、已渗出血丝的纱布，看着他身上混合着硝烟、尘土与汗水的气息——看着这个既是罗振邦、又不是罗振邦的人。
她没有问“你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在那些涌入意识的记忆洪流中，得到了超越语言的确认。
她抬起虚软无力的手，轻轻覆在罗祥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左手上。她的指尖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弱的力道，像是在抓住某种即将逝去的东西。
“不管你现在……是谁，”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一字一句砸在罗祥心上，“留下来。我们……需要你，小雅也需要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