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废弃月子中心的风从窗框裂缝灌进来,像一把钝刀来回锯着铁皮。林野被怀里的火球烫醒——小缝体温至少三十九度,额头湿得仿佛刚从沸水捞出,却一粒汗也不蒸发。
她摸向小缝的肚脐,剩余半截脐带痂已经黑里透红,轻轻一按,脓液从缝隙挤出,带着腐败的甜味。林野的指尖沾到一点,立刻在衣角上猛擦,却擦不掉那股铁锈混着腐肉的味道——那是垃圾岛捡回孩子时埋下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
没有温度计,没有退烧药,只有半瓶前天省下来的冷水。林野把唯一的毛巾浸湿,敷在小缝腋下,毛巾很快变得温热,像被体温同化。她再换,再被同化,仿佛整片夜色都在跟着发烧。
“得去医院。”她对自己说。可医院意味着挂号、身份证、钱——三样她都没有。林野把《新华字典》从床板下抽出,翻开扉页,上面灰生的铅笔字还在:“字能救命。”她合上书,书脊冰凉,像一块没温度的碑。
灰生被摇醒时正咳得蜷成虾米,唇角带着白沫。听完林野的描述,他沉默三秒,从枕头套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省立医院急诊绿色通道”宣传单——上次偷药时顺手捡的,上面印着:
“危重症婴幼儿先救治后缴费。”
“就走这条道。”灰生拍板,声音嘶哑却亮。
他们裹好孩子,踩着月光出发。雪后的街道像铺了一层铝箔,踩上去咔嚓作响,每一步都留下黑色裂缝。林野把校服外套反穿,露出原本的米白,远看像护士服,以此减少路人怀疑;灰生则用帽子压住光头,负责抱孩子——他更瘦,婴儿在他臂弯里像一团随时会滑落的火。
两公里路程,走了四十分钟。途中灰生三次停下咳喘,喉间拉出风箱般的哮鸣。林野想去扶,他摇头:“别管,先送火。”——他把孩子称作“火”,因为此刻除了这团火,他们一无所有。
急诊大厅灯火如昼,自动门一开,暖气扑来,像滚烫的保鲜膜裹住全身。林野脚下一软,差点跪地。导诊台护士抬眼:“孩子怎么了?”
“高烧,脐带感染。”林野把准备好的话一口气倒出,“没身份证,先救后费。”
护士皱眉,却还是按下绿色通道铃。两分钟内,小缝被放进抢救床,推进复苏室。自动门合拢,像把世界切成里外两半。
窗外,林野透过玻璃看见医生举起无影灯,各种管线搭上孩子细小的四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悬在半空,保持递送姿势,却早已空空如也。那种空,比饥饿更尖锐,像整颗心脏被摘走放进消毒区。
十五分钟后,住院总医师出来,口罩下的声音冷静得像机械:“脓毒血症早期,需静脉抗生素,至少住院七天。你去补手续、缴费,否则只能基础用药。”
“多少钱?”
“押金三千,后续看用药。”
林野喉咙发紧,灰生却先一步开口:“我们签欠条,做勤工还款,可以吗?”
医师摇头:“系统不赊账。”随即转身离去,白大褂掀起一阵风,吹得林野踉跄半步。
1
复苏室内,护士已经拔掉绿色通道的牌子,意味着“先救治”的阀门关闭。小缝的液体挂在支架上,滴滴答答,像倒计时。林野盯着那瓶透明药水,忽然觉得每一滴都在她血管里结晶,然后炸裂。
灰生把口袋里所有硬币掏出来,五毛、一块、一角,在椅面上排成一条短短的金属河,总计四十七块六毛。他望向林野,目光像被冻住的蜡:“我去找老魏,他欠我们字典,也许能押点钱。”
林野没问“万一他不肯怎么办”,只点头:“一小时为限,我守这里。”
灰生走后,时间被医院灯光拉伸得变形。林野数药水,数到一百二十滴时,护士又来催:“去缴费窗口登记,不然只能停药。”她机械地起身,却在拐角处折向楼梯,一口气爬上七楼天台——风像刀,把她的发烧也割得生疼。
天台角落,晾着一排医院白床单,夜色里飘动如巨大的纸人。林野扯下一条,把自己裹成蒙面幽灵,再从垃圾通道返回一楼——她想到药房偷抗生素,哪怕一盒也好。
药房门锁是电子的,她进不去,却在转角碰见一个护工推治疗车。车上摆着几袋刚配好的静脉头孢,标签写着“儿科加二床”。林野心脏狂跳,她假装路过,顺手把一袋药物扫进袖子,塑料边缘割破手腕,她却感觉不到疼。
回程经过急诊,她远远看见灰生跪在缴费大厅,正用头撞地,额头青紫。老魏站在旁边,手里拎着那本被没收的《新华字典》,脸色铁青。最终,老魏掏出手机,刷了信用卡——三千块,像刷掉一层皮。
林野冲过去,把偷来的头孢藏在身后,眼泪滚烫地砸在地板上。老魏没看她,只把字典还给灰生,声音低哑:“书押在我这儿,你们十天之内补不上钱,书我仍交后勤销毁。”
灰生想磕头,被老魏一把拽起:“别跪,站起来做人。”
药水重新挂上,小缝被正式转入儿科。林野坐在病床旁,掀开孩子的连体衣,把偷来的头孢贴在肚脐边,像贴一枚无声的勋章。
她知道自己仍然违法,也知道老魏和灰生用尊严换来十分钟喘息,可此刻她只想让那瓶透明液体继续滴——滴进小缝的血管,也滴进她自己的心脏,把“非法”“黑户”“弃婴”这些字眼,一颗颗溶解。
窗外,雪又开始下,无声落在空调外挂机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林野把额头抵住玻璃,温度透过皮肤传进来,像某种迟到的安慰。
她低声对昏睡的小缝说:
“别怕,这是雪,不是灰。雪会化,你会长大,我们会把今天欠下的三千块,一页一页写进字典,再一页一页撕下来,折成纸飞机,让它们飞回来。”
输液泵发出“滴——”的长音,药水见底。护士进来换药,瞥见林野的手腕有一道新鲜血痕,却没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像雪里划燃的火柴,短暂,却足够让林野确认:
火还在,
孩子还在,
她们仍被世界允许,
继续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