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妇产医院后面有一条被封锁的斜坡,白天用蓝色铁皮挡着,夜里被垃圾车撞开一道缝。林野抱着小缝,沿着那条缝滑下去,像滑进产道尽头被抛弃的反向子宫。斜坡底下,是医院垃圾岛:带血纱布、胎盘桶、脐带夹、断针、一次性产包,还有——被丢在黄色医疗袋里的婴儿。
空气稠得像胎脂,一股甜腥的腐奶味钻进喉咙,林野不得不把鼻子埋进小缝的襁褓。襁褓已经发黑,米汤和尿混在一起,结成硬壳,像另一层皮肤。
垃圾岛中央,有一个凹下去的“育婴箱”——其实是被扔掉的早产儿培养舱,有机玻璃裂成冰花。舱里堆满废弃手环、脚印纸,还有一张褪色的粉色提示卡:
“亲爱的宝贝,今天是你来到世界的第3天。”
林野用指甲刮掉灰尘,把卡片折成方块,塞进鞋垫。她需要纸,需要一切能写字的平面,万一哪天她死了,小缝至少能看见“林野”两个字,而不是无名碑。
她先找吃的。成桶的“产后营养餐”被整盘整盘倒掉,汤面凝成乳黄色膏体,上面漂着几粒枸杞,像冻住的血泡。林野伸手抠了一块,含在 嘴里,甜味过后是酸败,胃酸瞬间反上来,她强迫自己不吐——小缝还等着奶。
没有母乳,她只能先喂自己,再把嚼烂的饭渣吐进瓶盖,兑上矿泉水,用断掉的输液管当吸管,一滴一滴挤进小缝嘴角。孩子吮吸时,喉结上下 移动,像一枚小小的活塞,把“活着”两个字艰难地压进身体。
夜色加深,垃圾堆亮起零星的“鬼火”——是丢弃的荧光腕带,产妇和新生儿的名字在暗处发绿。林野抓起一条,看见母子栏:
“母亲:邓佳佳;婴儿:女;体重:2150克。”
她忽然意识到,小缝从来没有过腕带。没有出生证,没有脚印,没有体重——她是“零克女孩”,不存在的幽灵。
林野用那根腕带,把小缝左脚松松缠了一圈,荧光里浮现出一行她临时编造的文字:
“母亲:林野;婴儿:林缝;体重:心跳。”
远处传来铁桶倒地的声音。几个同样拾荒的孩子出现,他们脸上涂着碘伏,像彩绘的野人。为首的是个缺门牙的女孩,绰号“肚脐”,她专门抢胎盘。
“把新来的放下。”肚脐站在培养舱顶上,手里甩着脐带剪,“这里分地盘,你踩线了。”
林野后退一步,踩到一块滑腻的胎盘,差点摔倒。小缝被惊动,细声哭了一下,像猫崽被踩尾。
肚脐听见哭声,眼睛亮起来:“活的?活的更值钱,给我。”
林野把襁褓搂紧,另一只手悄悄摸到身后,抓住半截输液针。
“敢过来,我就戳你脖子。”
肚脐愣住,似乎没料到对方用医疗废物当武器。两秒对峙后,她啐了一口,带人转身去翻另一侧垃圾堆,留下一句:“明天天亮前,滚出岛。”
垃圾岛边缘,有一排黑色 医疗箱,上面贴着红色警示:
“感染性废物,禁止开启。”
林野用剪刀尖撬开其中一箱,里面整齐码着“术后病理标本”——切除的子宫、肌瘤、脐带组织。她恶心得干呕,却看见箱底躺着一只透明密封袋,标签写着:
“脐带血,B型,保存日期:三天前。”
脐带血能治病——灰生需要血小板,小缝也需要抗体。林野把袋子塞进衣服,冰凉立即贴在胸口,像一块刚从母体摘下的钥匙,试图打开“生”的门。
凌晨两点,垃圾车再次上坡。大灯扫过,垃圾岛瞬间被照成白色产房。林野抱着小缝,躲进培养舱里,玻璃裂缝把外界切成无数碎片。她看见车轮碾过一只黄色 医疗袋,袋口破裂,一个不足月的婴儿滑出来,青紫的小腿抽搐两下,再没动静。
那一刻,林野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爆炸——
那不是别人的孩子,是“可能的小缝”,是“曾经的自己”,是“如果今晚不逃出去就终将面对的结局”。
培养舱外,铁铲挥动,垃圾如雨。林野把小缝按进怀里,用背部迎接砸落的硬物。咚——钝痛从肩胛骨传到前门牙,她咬紧嘴唇,血味和垃圾味混成同一种咸腥。
车灯移走后,黑暗重新合拢。林野摸向背后,摸到一个黏稠的洞——不是血,是别人丢弃的麻醉贴,芬太尼成分尚未失效,正透过她的皮肤,缓慢释放镇痛。
她忽然想笑:原来“母亲”这两个字,是贴在背上的麻醉贴,先让自己不疼,才能让孩子活着。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林野起身。她把昨晚捡到的所有荧光腕带缠在培养舱裂缝外,像给一座坟墓绕上花环。
然后她抱起小缝,用尽全力把培养舱推翻——
玻璃碎成星雨,舱底露出一个黑洞,正好塞进那只黑色医疗箱。
“脐带血、胎盘、病理标本”全部被倒入洞里,再用碎玻璃、胎盘渣、血纱布层层覆盖。
林野跪下来,把腕带最后一截荧光缠在自己手腕,像戴上一条反向的镣铐。
“林缝,你看,”她轻声说,声音哑得不像人,“这就是你的垃圾岛,也是你的出生地。妈妈把它们埋了,以后——我们只向前长,不往回看。”
上坡的铁皮又被垃圾车撞开,晨曦透进来,像一把新磨的剖腹产刀。
林野踩着湿滑的胎盘碎屑,一步一步往上走。怀里的小缝醒来,荧光腕带在暗处幽幽发亮,像一颗被摘下的月亮,指引两条影子离开垃圾岛。
她们身后,黑色医疗箱静静躺在培养舱废墟里,像一枚被反向缝合的子宫——
不再孕育生命,
只埋葬死亡,
以及——
零克女孩终于开始称重的,
第一克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