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第三天,城市像被剖开的腹腔,所有铁器都闪着冷光。
灰生说:“医院食堂换新锅炉,旧不锈钢管堆在后门,一斤能卖三块。”
林野把《新华字典》塞进外套里层,拉链拉到顶,书脊贴着锁骨,像一块扁平的护心镜。她决定干一票大的——只要偷够两根,就能换小缝一罐正规奶粉。
凌晨四点,住院部后门。
围墙根堆着拆下来的水管、弯头、法兰,月光下像一排被拆散的骨头。
灰生负责望风,林野猫腰钻进去,双手套着剪破的输液袋,防止留指纹。
她选中一根两米长的304管,壁薄,重量轻,用事先备好的尼龙绳捆成卷,像卷一张巨大的银箔。
字典在此时成了累赘。
蹲下时,书脊硌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顶得生疼;她干脆把字典移到后腰,皮带勒紧,书便像一块冷却的铸铁,沉沉压住她的恐惧。
第一根管子顺利拖出围墙,灰生接过,塞进提前打开的下水道栅栏,管子顺坡滑进暗渠,发出悠长的金属哨声。
第二根管子刚露头,远处保安亭的灯“啪”地亮了。
对讲机里炸起粗嗓子:“谁在那!”
灰生打手势:跑。
林野拽着管子,管子却卡在栅栏缝隙,像被骨骼卡住的巨蛇。
她急转方向,把管子扔上墙头,自己跟着翻——墙头嵌着碎玻璃,掌心一凉,血珠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成冰珠。
字典在后腰顶住墙砖,拉链崩开,书角裸露。
林野来不及拉好,整个人已经滚下墙外,重重摔在化雪的路沿。
字典被甩出去,在柏油路上滑出两米,正好停在一只穿着棉皮鞋的脚边——巡逻保安老魏。
老魏四十出头,医院后勤编外,却自戴一条“特勤”臂章。
他弯腰捡起字典,翻了两页,又看一眼不锈钢管,笑了:“小偷还带课外书?挺上进。”
林野扑过去抢书,被老魏反手拧住胳膊,关节“咔”地一声,像树枝被雪压断。
灰生冲过来,手里拿着半截砖,却停在两米外——老魏另一只手已经按下对讲机:“后门抓到两个,偷管子,叫派出所来。”
灰生脸色煞白,砖掉在地上,溅起黑水。
保卫科临时羁押点,是一间废弃的电梯间,没有灯,只有应急灯闪着绿斑。
林野被反绑在一把塑料椅上,字典放在桌角,不锈钢管斜倚墙边,像一名沉默的证人。
老魏用一次性筷子敲桌面:“书哪来的?”
林野不吭声。
“不锈钢卖哪去?”
仍沉默。
筷子“啪”地折断,断茬抵到她喉结:“不说话?等警察来带你走,你这辈子就留案底!”
字典突然“哗啦”一声被风吹开,纸页翻动,停在“罚”字那一页。
绿光下,“罚”字被红笔圈过,旁边空白处写着一行铅笔字:
“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记得。”
那是林野在灰河时,用缝纫机针尖刻下的句子。
老魏瞥见,愣了半秒,语气软了一格:“你多大了?”
林野抬头,火光在瞳孔里跳动:“十五。”
“为什么偷?”
“给孩子买奶粉。”
“孩子?”
“我妹妹。”
老魏的喉结动了动,像吞下一颗热炭。
派出所的人还是来了。
两名辅警,一高一矮,高个拎起不锈钢管掂了掂:“三百块少不了。”
矮个看见字典,随手塞进档案袋:“证物,没收。”
林野猛地起身,塑料椅带翻,她发出一声介于兽与女孩之间的嘶叫:“书不是证物!”
高个推开她:“吼什么?偷东西还带凶器啊?”
“那是字典!”
“字典也是凶器?少废话!”
字典被拉链拉死,袋口鼓起方正的轮廓,像一块被关进棺材的骨头。
灰生突然开口,声音抖却快:“警察同志,书是我的,是我让她帮忙拿。”
老魏看了他一眼。
灰生继续:“我白血病,化疗掉光头发,医院不给我办借书证,我才偷书看。不锈钢也是我偷的,她只想卖点钱给我买营养品。”
说完,他摘下帽子,露出青白色的头皮,上面几枚针眼还贴着渗血胶布。
电梯间瞬间安静,只剩下应急灯“滋啦”的电流声。
十五分钟后,处理结果出来:
不锈钢归还后勤科,不予立案;
灰生被批评教育的当场释放;
林野因“从犯”写书面检查,按手印;
字典——“暂扣”,等灰生拿医院证明来换。
老魏把没收单递过去,单子上“物品名称”一栏,他写:
“《新华字典》1本,七成新,内有私人笔记。”
林野按手印时,拇指沾了印泥,在“私人笔记”四个字上按下一枚红色翅膀。
出了保卫科,天已微亮。
雪后的第一束阳光穿过急诊楼玻璃幕墙,照在空荡荡的停车场。
灰生把检查书折成飞机,对准太阳掷出去。纸飞机在风中打了个旋,被一辆路过的救护车车顶接住,拖行十几米,掉在下水道口。
“证物飞了。”灰生说。
林野望着飞机被污水浸湿,字迹晕成淡红,她忽然想起字典扉页的那句刻字——
现在,它被封存在某个灰色档案柜里,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两人并肩往拾荒据点走,影子被朝阳拉得细长。
林野摊开手掌,掌纹里嵌着老魏拧出的指痕,青紫交错,像一张失败的航线图。
灰生把口袋里剩下的小半包感冒药递给她:“字典会拿回来的,我保证。”
林野没接,只问:“你头还疼吗?”
灰生笑,嘴唇因为化疗裂出细口,血珠鲜红:“先疼,后赢。”
走到拐角,一阵风卷起地面余雪。
林野回头,远远看见老魏站在急诊楼门口,手里拎着那袋档案,字典的棱角在塑料薄膜里若隐若现。
她忽然抬起手,对老魏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两手平伸,拇指扣住食指,其余三指张开,像一架纸飞机起飞。
老魏愣住,没挥手,也没转身,只是把档案袋往身后藏了藏。
风停了。
林野放下手,对灰生说:“走吧,下一单。”
他们拐进小巷,背影被晨光吞噬。
字典暂时缺席,但纸飞机已经起飞——
它不会降落,
只会换航线,
带着被偷走的字,
去找下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