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之前,林野先闻到了铁锈味。
她以为自己咳出了血,摸向嘴角,只摸到一层冰碴——原来呼出的热气在口罩上结成了红色冰屑,那是白天在垃圾岛蹭到的胎盘血,混着痰液,被零下三度的风雕刻成薄片。
“灰鸽子”少年们挤在报废的邮政面包车底,用硬纸板搭成斜坡屋顶。林野抱着小缝钻进去时,所有人同时往里缩,像被劈开的蚯蚓,把最暖的中央位置留给她——不是因为尊敬,而是因为婴儿是天然暖炉。
她刚坐下,喷嚏就冲破喉咙,喷在纸箱壁上,纸皮立刻湿出一个深色圆洞。
“你感冒了。”灰生说。
这是他们三天来的第一句话。
感冒是奢侈品。
在拾荒等级里,感冒意味着你今天讨不到饭,明天抢不到位置,后天可能直接睡进雪里再也醒不来。
林野把最后一层毛衣脱下来,裹住小缝,自己只剩一件校服外套,背后用黑笔写着别人的学号:20110304。她不知道那个学生如今在哪,只知道这件衣服是她从焚烧炉边抢出来的,带着焦味和别人的青春。
夜深,雪落在车顶,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拆纸箱。
林野开始发烧,颧骨滚烫,睫毛却结冰。她梦见自己回到灰河,父亲提着皮带站在门口,皮带扣变成一只金属蝙蝠,扑棱棱撞向她的额头。
她哭不出泪,只能发出一种干哑的弹珠声——那是喉头水肿挤出的哨音。
灰生就是在这时爬过来的。
他先递过来一块硬得像铸铁的面包干,林野摇头;
第二件东西是一瓶矿泉水,瓶壁写着“省立医院药房”,标签被撕掉一半,剩下一串英文字母:Paracetamol。
“感冒药。”灰生用气声说,好像怕雪听见。
林野没问药从哪来。
她只看见灰生左臂上新添的针眼,青紫色,边缘被指甲抓出平行线——那是医院输液区最常见的防盗措施:病人用胶带把留置针粘死,防止拾荒者拔走针头卖钱。
灰生把药片放在自己门牙中间,咬成两半,一半塞进林野嘴里,另一半放回瓶里,旋紧瓶盖,动作熟练得像在分一粒黄金。
药片入口,带着微苦与塑料味,外壳已经受潮,却立刻在她舌下化开一股凉意。
灰生又掏出一只银色胶囊,铝塑板边缘剪得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
“这是成人的量,”他说,“你咽下去,再喝一口雪。”
林野照做。雪水裹着药,像一把冰刀顺着喉管插进肺里,所过之处,火被瞬间劈成两半。
小缝突然哭起来,声音细得像风筝线。
林野慌忙去摸尿布,却摸到一手滚烫——孩子也被她传染了。
灰生愣了半秒,把剩下的半片药放在自己手心,用瓶盖背面碾成粉,再倒进自己嘴里,含一口雪水,俯身,用嘴唇贴着婴儿的嘴角,一滴一滴渡进去。
雪光映在他脸上,林野第一次发现灰生的睫毛是白色的,不是雪,是白血病早期的色素脱失。
渡完药,灰生把空铝塑板折成小方块,用指甲在背面刻字。
“林野,”他写,“别死。”
然后把铝片塞进林野手心,动作轻得像放一只蝴蝶。
后半夜,温度继续掉。
车底的纸板被雪水浸透,开始塌陷。灰生爬出去,用后背顶住纸板,替林野撑起一个低垂的三角。雪落在他头发上,不化,像给他戴了一顶纸糊的孝帽。
林野在昏沉里数他的呼吸,一、二、三……数到二十七时,她听见自己心跳突然加快,像有人从里面敲门——药效起了。
天快亮时,雪停了。
灰生递过来一只新口罩,外层是医用蓝色,内层却贴着一块暖宝宝,已经失效一半,却仍有余温。
“我偷的,”他说,“从急诊垃圾桶里,没血。”
林野戴上口罩,热气在蓝色布面凝成一层雾,像给世界加了一层毛玻璃。
她透过雾看灰生,发现他嘴角有新裂口,血丝结成小小的红冰柱。
她伸手,用拇指把那根冰柱掰掉,指尖被划了一下,血珠立刻凝成红宝石。
“谢谢你。”她说。声音被口罩闷住,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灰生没回话,只把空药瓶立在雪地上,瓶口朝着东方。
阳光升起来,透过瓶身,在雪面投下一个椭圆形光斑,像一枚被放大的药片,也像一扇小小的窗。
“等太阳再高点,”灰生说,“光会照到瓶底,那里有一行字。”
林野眯眼去看,瓶底用黑色记号笔写着:
“如果我先死,药瓶替我活。”
林野突然意识到,感冒不是死亡预告,而是活着的凭证——
只有体温升高,才能在这片雪地里留下属于自己的水迹;
只有咳嗽,才能在这个清晨发出第一声人类的声音;
只有接过灰生递来的半片药,她才算正式被这座城市登记为“幸存者”。
她抱起小缝,孩子额头已经不再烫,呼吸平稳。
灰生把车顶的纸板彻底掀掉,让阳光直射进来,雪光刺眼,像手术灯。
“走吧,”他说,“雪停了,城管马上来清场。”
林野点头,把药瓶揣进怀里,贴着心脏的位置,冰得她打了一个哆嗦,却也让她确认:
自己还在跳,
还在烧,
还在——
被另一个人用半片药救过。
他们爬出车底,雪原一望无际,脚印像两行省略号,通向远处冒着热气的人民医院后门。
灰生走在前面,背影像一根被削瘦的火柴,随时会折断,却固执地挡住风。
林野跟在后面,数他的脚步,数到第十步时,她忽然喊:
“灰生!”
少年回头,鼻尖冻得通红。
“下次感冒,”她提高声音,“换我给你找药。”
灰生愣了一下,笑得像雪面裂开:
“行,那我等着病死。”
他们继续走。
太阳彻底升起,药瓶在林野怀里渐渐变暖,像一颗被移植的心脏,开始适应新的胸腔。
那一刻,她不知道未来还会病几次,也不知道灰生还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
初夜雪的第一片药,
已经把她和这个世界,
重新缝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