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在别人手里,命就也在别人手里。”
1994年6月27日,北京,阜成门外证监会小白楼。
玫瑰六点到,铁栅栏还没拉,门口已聚满记者。七点半,工作人员贴出一张白纸——《1994年度民营试点上市公司名单》,一共九家,没有玫瑰控股。
人群嗡地炸开。闪光灯在她脸上扫出一片惨白,像1985年价格并轨那夜仓库里的日光灯。
“姜总,落选意味着什么?”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钢坯堵住。沈珩从后面伸手,握住她后颈,轻轻一带:“走,去喝豆汁。”
豆汁铺就在胡同口,两口下去,玫瑰哇地吐在垃圾桶里,酸水顺着食道往上涌。沈珩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H股、红筹、借壳,三条路,今天就定。”
玫瑰把纸巾攥成团:“我要借壳,最短时间。”
“壳在人家口袋里,人家随时抬价。”
“那就把他的口袋撕下来。”
目标:惠州国营“东江仪表”——1992年上市,主营压力表,行业日落,连续两年亏损,净资产只剩0.68元/股,市值却高达7.4亿,典型的“空壳”。
大股东叶国富,55岁,处级退休,喜欢别人叫他“叶主席”。
28日下午,玫瑰和沈珩飞惠州。叶国富把见面地点定在西湖边一家私人会所,门口两尊石狮子,嘴里叼的是烟,不是珠子。
包厢里,叶国富把一只劳力士金表摘下来,放在转盘中央,表针滴答走,像给谈判计时。
“25%干股,一分钱不掏,我退出经营。”
玫瑰笑了:“叶主席,东江仪表再亏一年就得ST,您这25%值1.8亿,空口定价?”
叶国富把转盘一推,金表滑到玫瑰面前:“姜总,壳是稀缺资源,全国就九张新门票,你落选了,没得选。”
沈珩用叉子挑起一块白切鸡,慢条斯理:“叶主席,壳如果退市,您的股权就是废纸。”
叶国富耸肩:“退市前我可以卖给外资,他们做不良资产更专业。”
玫瑰端起茶杯,手却悬在半空——她看见包厢屏风后露出半只高跟鞋,红色漆皮,鞋跟至少十厘米。那鞋她见过,昨天证监会门口,同样颜色同样高度。
她把茶杯放下,发出清脆一声:“叶主席,您有别的买家,我不耽误,三天后我给最终报价。”
说完起身,劳力士表还在转,像一颗定时炸弹。
回酒店路上,沈珩开车,惠州到深圳高速没路灯,仪表盘幽绿。
玫瑰突然说:“叶国富同时在跟外资谈,价格可能抬到30%。”
“你怎么知道?”
“屏风的鞋,证监会门口也出现过,应该是同一拨外资中介。”
沈珩打方向盘,车胎擦出尖叫:“那就先断他的路——从散户和小股东手里收筹码。”
中国股市成立不到四年,70%筹码在民间。东江仪表流通股仅1800万股,每股9.5元,理论上1.7亿就能控盘。
问题是:国有股不能流通。
玫瑰连夜把老财务科长、林小满等三十人叫到惠州,成立“玫瑰控股职工持股会”,每人出资50万,集合9000万现金,再通过券商融资1:1,总弹药1.8亿。
沈珩写数学模型:
目标价≤12元,吸筹≤1500万股,占流通盘83%,触发交易所“异常波动”红线前必须停手。
7月1日到7月15日,十五个交易日,玫瑰把酒店套房变成临时交易室:
——白班林小满带女焊工接电话下单;
——夜班老财务科长把成交单钉在墙上,墙面很快密如蜂巢。
玫瑰每天只睡三小时,眼睛红得像炼钢炉口。7月10日,股价被拉到11.4元,叶国富察觉,开始在传媒放风:“东江仪表即将重组,外资高价入主。”
11日,外资名字曝光——美国布莱克基金,世界最大不良资产猎手。
12日,东江仪表涨停,开盘价13元,超出模型上限。
玫瑰对着电脑屏幕,牙关咬得咯吱响:再追,成本抬升;停手,前功尽弃。
深夜两点,沈珩端来一杯速溶咖啡,轻声道:“用可转债。”
玫瑰猛地抬头:“对,发可转债,换股价格定在14元,高于市价,散户会抢,我们不用现金就能把剩余筹码锁死。”
13日,职工持股会公告:拟向东江仪表全体股东发行2亿元可转债,转股价14元,票面利率0.5%,远低于银行贷款利率。
消息一出,市场哗然——这是A股史上第一单“敌意可转债”。
14日,叶国富紧急停牌,向证管办举报“玫瑰控股操纵市场”。
15日,玫瑰被约谈,走出监管大楼那刻,她抬头看天,深圳7月的太阳像烧红的板坯,白得发蓝。她轻声说:“再来一点温度,就能穿板。”
7月18日,惠州西湖,同一间会所,同一尊石狮子,但桌上多了一台录音机。
玫瑰推过去一份新协议:
——叶国富及其一致行动人出让全部28%股权,价格9.5元/股,总计1.96亿元;
——作为对价,玫瑰控股一次性支付现金6000万,其余1.36亿用“玫瑰控股”非上市老股置换,换股比例1:1.2。
叶国富冷笑:“姜总,你拿没上市的股权换我上市股权,空手套白狼?”
玫瑰按下录音机,沙沙声后传出一段英语:
“Mr. Ye, 14 yuan is too high, we can only accept 10 yuan, and 20% dry shares must be kept by you, otherwise Black Fund will withdraw.”
正是布莱克基金代表与叶国富的谈判录音。
玫瑰关掉录音机,淡淡道:“外资只给你10元,还要你留20%干股,一旦退市,你手里剩下的20%就是0。我今天给你9.5元,但全部变现,叶主席,您算算账。”
沈珩补刀:“而且我们保证,借壳完成三年内,东江仪表净资产恢复到2元/股以上,您手里的老股同步升值。”
叶国富沉默,劳力士表这次躺在他掌心,不再转动。
十分钟后,他拿出公章,“砰”一声盖在协议上,油墨溅到玫瑰袖口,像一瓣新玫瑰。
7月20日,凌晨两点,深圳蛇口小院。
玫瑰洗完澡,头发还滴水,楼下传真机突然“滴滴”响。
一张A4慢慢吐出:
——“拟以30%溢价,收购玫瑰控股所持东江仪表全部股权及可转债,一次性现金支付,总价USD 380,000,000。”
落款:R.H.1992
玫瑰手一抖,水珠顺着发梢砸在纸上,晕开一片深蓝。
她想起沈珩当年送她的不锈钢戒指,内壁正是“R.H.1992”。
传真机还在响,第二页吐出:
“别来无恙,沈珩。”
楼梯口,沈珩穿着睡衣,手里端着两杯牛奶,背光而立,脸色被传真机的绿光映得一片森冷。
玫瑰回头,四目相对——
窗外,1994年第一场台风悄然登陆,铁皮屋顶被风掀起一角,发出金属撕裂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