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面一片黑,却穷得连电费都交不起,这就是九十年代的中国式破产。”
1992年10月28日,深圳蛇口轧机车间。
天刚蒙蒙亮,玫瑰穿着工装,蹲在轧机控制台旁数秒——电流表指针一旦越过红线,整座厂房就要跳闸。她已经这样蹲了三天:
第一天,账上还剩72万,电费50万、税款22万;
第二天,银行冻结基本户,只进不出,电费滞纳金加3%;
今天,是“第三天工资”截止日,账上可用现金:4.7万元,而全集团工资要128万。
车间外,财务科长老周攥着工资表,嗓子发哑:“姜总,账是黑的,字是红的。”玫瑰把安全帽往他头上一扣:“黑字写的才是账,红字那是血,先止血。”她抬手看表——6:40,距离工人打卡还有一小时。她必须在这一小时里,把“工资”两个字从借条变成股票,把债主变成股东,否则7:30的哨声一响,整座钢厂会变成一口煮开的锅炉。
7:15,厂大门。
秋雾混着海腥味,四千名工人把铁门围成半月。玫瑰远远看见赵国强——那个曾替她挡匿名信的老铆工,此刻举着一块纸板:“我要吃饭,不要股票!”他身旁的小徒弟林小满(如今是女焊工班长)拼命拽他衣角:“师父,姜总不会赖账!”赵国强吼得更大声:“我信她,可我老婆信钞票!”
人群开始起哄,铁门被推得哗啦响。保卫科想关门,玫瑰喝止:“门是厂的嘴,不能堵。”她一步跨上叉车托盘,夺过喇叭,声音劈叉却坚定:
“兄弟们,我姜玫瑰今天把话撂这儿——工资一分不少,只是换了个口袋:左口袋是人民币,右口袋是玫瑰控股原始股。人民币能买米,股票能买楼,你们选!”
人群短暂安静,随即炸锅:“股票是啥?能吃吗?”“万一厂子倒了,股票就是擦屁股纸!”玫瑰抬手,啪地展开一张刚油印好的“职工持股证”样本,粉纸黑字,抬头印着“深圳玫瑰钢铁职工内部股”,最下方是认购价:1元/股,对应净资产1.32元。
“我姜玫瑰按1块卖给你们,是打七折!外面想买的港商出1.2,我都没给!”她转身把样本塞给赵国强,“老赵,你信我一次,我保你年底分红够送闺女上大学!”
赵国强嘴唇哆嗦,还没开口,身后突然传来警笛——两辆警车疾驰而入,跳下一队经侦,为首的是深圳市经侦支队副队长李严,手里拿着《调查通知书》:“玫瑰控股涉嫌转移资产、恶意逃薪,所有人退后,账册封存!”
8:00,行政楼会议室。
长桌一侧是经侦,一侧是玫瑰、沈珩、华尔街重整律师David Chen。李严敲桌子:“姜总,只要你签字承认‘无力清偿’,我们立刻冻结全部资产,工人工资由市政府垫付,但你个人要承担连带责任。”
玫瑰冷笑:“我来深圳第一天就知道,连带责任是女人的第二根辫子,想抓就抓。可今天我要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自愿重整。”
她啪地把一份英文文件拍在桌面:《自愿重整申请书》,援引《深圳经济特区民营条例》第42条——中国法律里第一次出现“民企破产保护”概念。李严愣住:“你想学美国Chapter 11?中国没这条!”
David Chen推眼镜:“法律没写禁止,就是允许。深圳不是要让市场试吗?我们愿意当小白鼠。”
沈珩把一沓数据递过去:“玫瑰控股账面净资产9.7亿,负债8.9亿,技术上资大于债,但现金流断裂。我们申请‘债转优先股+职工持股’,三个月内偿付全部工资,否则自愿清算。”
李严皱眉:“工人能同意?”
玫瑰指向窗外——铁门处,林小满正举着扩音器喊:“经侦的同志,我们要股票,不要施舍!”人群随之高呼:“股票!股票!”
赵国强把纸板翻过来,背面写四个大字——“相信玫瑰”。
李严沉默半晌,收起通知书:“好,给你三十天,如果方案通不过债权人会议,我亲自给你戴手铐。”
夜里十点,玫瑰小院。
堂屋改临时“股东接待处”,灯泡150瓦,白得晃眼。长条案板上堆满刚出锅的韭菜包子,冒着热气——这是玫瑰能拿出最实惠的“路演福利”。工人代表分批涌进,最老的65岁,最小的18岁,不会算IRR,却会算“包子管不管够”。
玫瑰把黑板架在煤气灶旁,上面用粉笔写:
1股=1元,1年后若上市≥3元,不上市公司回购价1.2元,外加8%股息。
“你们买1万股,年底拿960块利息,比银行高4倍!若上市,1万变3万!”
台下叽叽喳喳,一个老工人问:“万一上不了市,你没钱回购咋办?”
玫瑰把煤气灶“啪”地打着,蓝火苗窜起:“我把它卖了!”她指指灶台上的18K金戒指——沈珩当年送她的结婚信物,“真到那天,我先卖老公,再卖自己,也补上你们的本!”
众人哄笑,气氛松动。林小满趁机递上“认购表”,钢笔在指尖转得飞起。
一小时后,认购金额突破400万,工资缺口从128万降到不足90万。
凌晨两点,最后一份表格收齐,玫瑰瘫坐在门槛,嗓子哑得冒烟。沈珩递来一杯温水,她刚要喝,David Chen举着卫星电话冲进来:“两件事,一好一坏。”
“坏的呢?”
“美国基金公司知道你现金流断裂,要求提前偿还2000万美元可转债,否则申请强制清算。”
玫瑰握紧杯子:“好的呢?”
“他们同意用‘债转股’,但条件是——你让出董事长席位,由美方派人接管。”
沈珩眸色一沉,刚要开口,玫瑰却仰头把温水喝光,杯子往桌上一顿:“想要我的厂,先问问我工人答不答应。”
凌晨三点,小院传真机突然尖叫。
热敏纸缓缓吐出两行字:
“愿以溢价30%,收购玫瑰控股旗下全部亏损资产,一次性现金支付1.5亿美元。——署名:R.H.1992”
玫瑰盯着那串缩写,血液瞬间冻结:R.H,正是沈珩刻在结婚戒指上的“Rose&Heng”缩写,1992是他们领证的年份。
她猛地回头,沈珩站在厨房门口,背对灯光,脸藏在阴影里。
“沈珩,”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是你吗?”
男人没有回答,只抬手把灯熄灭。黑暗中,传真机继续嘶吼,像要把纸吐尽,又像要把过去所有秘密一并吐出。
玫瑰攥着那张尚带余温的纸,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碎窗玻璃——
如果买家不是沈珩,谁能在深夜掌握他们最精确的亏损数字?
如果买家就是沈珩,她明天要在债权人会议上,如何面对“丈夫收购妻子”的荒诞局面?
夜风从门缝灌入,吹得传真纸卷起一个弧度,像一枚拉开的弓,箭在弦上,直指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