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3日，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深圳仍泡在鞭炮屑里。凌晨四点，姜玫瑰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拽出梦境。她赤脚踩在地板，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听筒里是财务总监老周嘶哑的声音：“账上只剩四百七十二万，扣完税，三天后工资都发不出去。”
四百七十二万——听上去仍是天文数字，可玫瑰心里飞快换算：集团本部加红光厂七千六百名职工，一个月工资总额就要一千一百万；电费、矿石款、铁路运费全是现结，像七只血盆大口同时张开。她捏着眉心，声音却稳：“先保高炉不停风，其余我来。”挂掉电话，回头看见沈珩已披着衬衫站在卧室门口，台灯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根摇摇欲坠的桅杆。
“到极限了？”他问。玫瑰点点头，把散落的长发随意一挽，用铅笔固定住，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收拾的不是头发，是战场。“老沈，”她顿了顿，“我们可能得主动申请破产。”话音落下，屋里只剩钟摆声——那是沈珩去年从瑞士带回来的老爷钟，每一秒都敲在人心尖上。
上午八点，玫瑰驱车赶往蛇口总部门口，远远就看见乌泱泱的人头。工人们穿着褪色的工装，胸口“红光”二字被洗得发白，手里高举白底红字横幅：“还我血汗钱！”“不准资本家逃债！”她推门下车，一只布鞋砸到挡风玻璃，“砰”一声脆响，像给这场会面敲了锣。
领头的是钳工班的刘卫星，三十出头，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他手里攥着一张刚领到的工资条——扣除社保后实发两百四十六元，背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老婆要生，没钱剖。”玫瑰被人群推搡着，后背抵上旋转门，金属把手硌得生疼。她深吸一口气，跳上门口石狮，声音不大，却透过扩音器传出去：“兄弟们，我姜玫瑰今天把话撂这儿——工资不会少一分，但得用股票抵，愿意的，跟我进场签字；不愿意的，我给你们打欠条，利息按银行双倍。”
人群瞬间安静，刘卫星抬头：“股票？俺那玩意儿能当奶粉钱？”玫瑰目光笔直：“三年后如果上不了市，我卖房卖车也给你折现！”她话音落下，自己先在心里补了一句：前提是——我还有房。
沈珩这时带着律师团队挤进人墙，手里抱着一摞印制精美的“职工持股凭证”。华尔街回来的重整律师乔纳森用蹩脚中文喊：“这是美国破产保护第11章的中国版，你们现在是最优先股东！”工人们面面相觑，刘卫星第一个伸手：“老子赌了！”有了带头的，长龙瞬间排开，旋转门终于恢复运转，玫瑰却腿一软，差点从石狮上栽下来，被沈珩一把托住腰。他低声道：“你把债主变股东，是把刀柄递给别人。”玫瑰苦笑：“刀柄早就在别人手里，我不过让他们换个握法。”
10月15日，深圳中院第四法庭，全国首例民营企业“监管式重整”听证会召开。法庭外挤满记者，长枪短炮对准玫瑰，闪光灯像焊弧一样刺眼。她穿深灰色西装，领口别着那枚轴承改制的袖扣，步伐稳得仿佛去签一份普通销售合同。
听证代表有四方：银行债权团、供应商、职工股东、市政府。银行方率先发难：“玫瑰控股净资产负十亿，应立即清算，以儆效尤！”玫瑰翻开文件夹，投影出一张柱状图——过去五年，公司累计纳税十八亿，出口创汇三亿。“清算？”她抬眼，“可以，但请先赔给国家这十八亿。”法官轻咳两声，银行代表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轮到职工股东，刘卫星出人意料地站上证人席，举着自家工资条：“我老婆今天剖腹产，母子平安，钱就是姜总给的股票预支。现在让我选——清算了拿两千块，还是陪她赌三年拿两万，我选后者！”他话音落下，旁听席爆发出雷鸣般掌声。玫瑰鼻尖猛地酸了，却死死攥住桌沿，不让自己失态。
休庭间隙，沈珩递给她一杯温水，小声说：“乔纳森刚收到传真，美国基金公司愿意做‘ debtor in possession ’融资，额度两千万美金，但条件是——”他顿了顿，“若1995年底前不能完成纽交所上市，控股权自动转给他们。”玫瑰抬眼看他，目光像淬火的刀：“老沈，我们这是第二次把命押在时间表上。”沈珩轻轻握住她手，掌心温度滚烫：“第一次你赢了，第二次我陪你。”
听证会持续到晚上九点，法官宣布“准许进入六个月重整保护期”，玫瑰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拉着沈珩钻进街边一家打烊的潮汕砂锅粥，老板认出了她，默默开火。白粥翻滚，米粒开成花，玫瑰突然笑：“十年前我连一碗五毛钱的肠粉都舍不得加蛋，现在居然拿两千万美金当救命钱。”沈珩把卤鹅肝夹到她碗里：“十年前你也没想过会坐上被告席，但一样没输。”
粥吃到一半，乔纳森匆匆赶来，脸色难看：“基金公司背后真正的LP，是瑞士信贷——我们账户就是被他们冻结的那家。”玫瑰手里的勺子“当啷”掉进碗里，热粥溅到手背，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瑞士信贷、匿名信、红光公章、海南仓单……所有碎片突然连成一条暗线，像隐藏在钢卷里的裂纹，表面光亮，实则随时可能断裂。
沈珩沉声问：“他们想要什么？”乔纳森递过一份英文文件，首页赫然一行字：无条件转让核心连轧专利，另加51%股权对价——一美元。玫瑰盯着那个“＄1”，忽然笑出声，笑声越滚越大，最后变成干呕。她把文件折成四折，塞进粥碗，让滚烫的米汤一点点浸透纸页，字迹晕开，像黑色的血。
“想趁我病，要我命？”她抬头，眼底血丝纵横，“那就看谁是最后喘气的那个。”
凌晨两点，玫瑰回到小院。秋蚊子肆虐，她懒得开灯，借着手机屏幕微光，发现传真机吐出半截纸，上面只有一行模糊英文：
“R.H.1992 wants his ring back.”
她猛地怔住——R.H.正是沈珩刻在不锈钢婚戒上的缩写，而那枚戒指下午刚被她掉进洗手池，还来不及打捞。传真右下角，一枚淡淡的钢印痕迹，在暗光里闪着冷冽的银灰，像一条悄悄张开的辊缝，等着下一根烧红的钢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