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8月，深圳酷热，柏油马路软得像刚出锅的麦芽糖。玫瑰控股总部四楼，窗式空调“咔啦咔啦”响了两声，彻底罢工。行政科长满头大汗跑进来：“姜总，压缩机烧坏了，要换进口配件，可账上……”他话没说完，，玫瑰已经把领带往下一扯：“把窗打开，电扇搬进来，热不死人。”
窗外蝉鸣轰成一片，像无数台小轧机同时空转。玫瑰把计算器推到一边，盯着刚刚打印出的《价格并轨二次下调通知》：热轧卷指导价再降30%，已击穿她给欧洲客户报的“成本价-10%”。这意味着，每出口一吨，她倒亏18美元，而合同已签三年，总量三百万吨，理论上要赔5400万美元。她拿钢笔在数字上画了个圈，墨水洇开，像一滩干涸的血。
沈珩推门进来，白衬衫后背湿透，手里却端着两杯冰美式——不知从哪弄来的外汇券。他把其中一杯推到玫瑰面前：“喝一口，再决定要不要跳楼。”玫瑰没接，只问：“对冲模型跑完了？”沈珩推了推眼镜：“跑完了，铁矿石期货做多15万手，浮动盈利1800万美元，但——”他故意拖长音，“矿商工会宣布罢工，原料现货可能再涨15%，这点盈利不够塞牙缝。”
玫瑰把身体陷进藤椅，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想起1985年价格并轨，自己抱着钢材在海南台风里打滚；七年过去，同样一把刀，只是刀柄换成了美元。她抬眼，看见天花板上一条裂缝，像极了一道未焊透的焊缝——外表光滑，里面全是气孔。她忽然笑了：“那就再赌一把，把亏损锁进远期，把对手绑上战车。”
晚上十点，会议室灯火通明。销售、财务、法务、期货部四方拉锯。玫瑰把一份新拟的《三年框架补充协议》拍在投影机上：售价再降5%，但买方需支付“产能保证金”——每吨先付50美元，锁定未来70%产能。相当于她提前收回1.5亿美元现金，用来补期货保证金；而客户看似拿到更低价格，却将自身供应链与玫瑰控股深度捆绑。
销售总监老周声音发抖：“姜总，客户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接受负价？”玫瑰把遥控器一按，幕布跳出欧洲钢厂成本曲线：“他们本土热轧成本每吨380美元，我们报价302美元，即使加上海运费，到岸价仍低35美元。欧洲钢企工会罢工在即，他们没选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记住，我们不是卖钢铁，是卖‘确定性’。”
凌晨两点，传真机“滴——”地吐出第一份回签：德国鲁森钢铁事业部同意补充协议，但要求“产能保证金”必须存在瑞士银行共管账户，且玫瑰控股需出具银行履约保函。沈珩揉着太阳穴：“瑞士银行保函需要1:1质押，我们拿命押？”玫瑰把手中冰美式一饮而尽，杯子“咔”地捏扁：“拿期货浮盈押，不够再拿我自己的股票押，我就不信命这么脆。”
第二天，她带着法务飞到苏黎世。瑞士经理客气而疏离，要求查看“未来现金流敏感性测试”。玫瑰把电脑转向对方，屏幕上是一条形如心跳的曲线：如果铁矿石涨破41美元/吨，公司将现金流断裂；如果低于37美元，盈利可观。她用激光笔敲了敲37美元那条线：“我赌罢工一个月内解决，历史均值回摆。”经理耸肩：“女士，市场不讲历史。”玫瑰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1981年农机订货会，她抱着脱粒机滚筒睡在水泥地上。她把照片推到经理面前：“历史告诉我，每次觉得必死的时候，都离翻身不远。”最终，保函获批，但追加条款：一旦期货浮亏超过2000万美元，银行有权强制平仓。
9月，澳洲北部港口飓风突袭，铁矿石现货价一天跳涨4美元。玫瑰的15万手多单瞬间由盈转亏，浮动亏损1200万美元。更糟的是，国内银行听闻风声，集体抽贷，原本承诺的2亿元流动资金额度一夜归零。财务部长在会议室哭成泪人：“姜总，账上的现金只够发三天工资。”
玫瑰把窗帘全部拉开，阳光刺眼，她却像看不到：“把库存的5万吨冷轧卷清仓，低于市场价100元抛货，回收现金；通知采购部，暂停所有原料进港，能拖一天是一天；让人事准备两套方案，A方案裁员20%，B方案发股票抵工资。”她语气平静，像在念别人的剧本。沈珩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美国医生刚寄来的复查报告——肝部阴影扩大，他却随手把报告塞进碎纸机：“我陪你一起盯盘，死也死个明白。”
午夜，交易大厅只剩屏幕蓝光。玫瑰双眼通红，手里攥着期货公司的追加保证金通知：再补1800万美元，否则强平。她想起瑞士银行保函，想起欧洲客户共管账户，想起那1.5亿美元产能保证金——所有路似乎都被堵死。她打开对讲机，喊来物流部长：“把5万吨冷轧卷连夜运去盐田港，装船后做仓单质押，找香港财务公司，利率再高也认。”对方惊呆：“姜总，那是给韩国客户的定期订单，违约要赔双倍！”玫瑰把对讲机“啪”地摔在地上：“先活过今晚再说！”
沈珩默默看着她，突然伸手关掉所有屏幕：“去睡两个小时，用脑子赌，不要用命赌。”玫瑰想反驳，却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沈珩一把抱住她，掌心全是她的汗，冰凉。他把她打横抱起，走出交易厅那一刻，背后屏幕重新亮起红灯：铁矿石涨停，浮动亏损突破2000万美元，瑞士银行自动平仓程序启动。
玫瑰再醒来，是第二天中午，人在蛇口人民医院，吊瓶滴答。沈珩坐在床边，递给她一份《深圳特区报》，头版标题赫然：《玫瑰控股申请监管重组——中国首家民企大胆试水“黑字破产”》。她猛地坐起，针头回血：“谁让你发的？”沈珩按住她肩膀：“我，连同董事会。”他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以现有期货浮亏和远期负债计算，公司净资产仍为正，但现金流断裂，符合国际通行的“技术性破产”标准；申请监管重组，可暂停偿债、保护资产、引入战投。玫瑰手指颤抖：“工人怎么办？客户怎么办？”沈珩递上另一份文件：拟以“每股1元”向全体职工定向增发，占总股本30%，把欠薪转为股权，同时向欧洲客户承诺——三年内以低于市场价优先供货，以换取对方放弃“产能保证金”共管。玫瑰看着看着，眼泪砸在纸上：“我们从零开始，现在又要从零开始。”沈珩握住她的手，掌心温度滚烫：“不，是从负开始，但负号下面藏着更大的正。”
当天下午，深圳市体改委、央行支行、证监会联合召开听证会。玫瑰穿着病号服，左手还插着输液留置针，站在台上讲解重组方案。有人拍桌：“民企也想学美国破产保护？谁给你们底气！”玫瑰把输液针一把拔掉，血珠渗出：“底气？是我欠工人三个月工资，是我欠客户三百万吨钢材，是我欠国家十亿税收！我敢站在这里，就不怕剥光给人看！”全场安静，只听见投影仪风扇嗡嗡作响。最终，监管方给出六个月观察期：若玫瑰控股能在此期间引战投、恢复现金流，可进入正式重组；否则，强制清算。
深夜十二点，小院。玫瑰裹着毯子，坐在石阶上，看远处钢厂高炉灯光一闪一闪，像濒死的星。沈珩把大哥大递给她：“瑞士银行传真，刚收到的。”她接过，只有寥寥三行英文：经评估，贵司账户已被强制平仓完毕，欠款余额1872万美元，需在30日内补足，否则将启动个人担保追索。下面附了一张扫描件——是她当年签字的“无限连带责任”协议，末尾手写一行小字：For my Rose, for the future we believed. 落款日期：1992年2月20日，正是他们登记结婚那天。
玫瑰抬头看沈珩，男人逆光站着，脸色苍白，却努力冲她笑。她忽然意识到，这1872万美元，如果还不上，不仅公司灰飞烟灭，他们个人也将倾家荡天，甚至——坐牢。远处传来“呜——”的一声汽笛，一艘外籍货轮缓缓驶入深圳湾，船尾旗在夜色里辨不清国籍。玫瑰握紧那张传真，指节泛白，耳边回响起1985年海南台风夜自己说过的话——
“杀头也等我把生产线装好再杀。”
可这一次，生产线还在，头却可能已经伸进了铡刀。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大哥大突然又响了，一个陌生而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
“姜小姐，我手里有一份你想要的铁矿石长协，价格——37美元/吨，现货交割，但我要你手里最后那30%股权做质押。考虑一晚，明早六点，盐田港集装箱码头，C区18号，过时不候。”
电话挂断，只剩嘟嘟盲音。玫瑰与沈珩对视，两人在月光下同时看到对方眼里的惊恐与狂热——
新的赌局，三十分钟后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