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家把尺子折断,市场就用刀说话。”
1992年6月18日,深圳国贸大厦顶层还亮着灯。玫瑰穿着前一天的路演西装,裤脚却沾满泥点——傍晚从工地回来,连澡都没来得及冲。传真机“滴滴”吐出最新文件:冶金部、物价局联合通知,自明日起,热轧卷板国家指导价下调30%,并取消计划外“最高限价”。纸上的黑字像被水晕开,一瞬模糊成无数负数:-30%、-280元/吨、-1.4亿毛利。
她伸手去撕传真,又停住,转身对沈珩笑,笑得比哭难看:“老沈,国家送咱们一份蜜月大礼。”沈珩把外套披到她肩上,手掌触及的皮肤冰凉。他瞄一眼传真,只问一句:“现金流还能撑几周?”玫瑰深吸一口气:“三周半,如果银行不抽贷。”
窗外天色泛白,远处盐田港的龙门吊开始移动,吊臂起落像巨大钟摆,提醒他们:时间已变成钢水,不流动就凝固成废铁。
早上七点,玫瑰出现在一厂食堂。大铁锅冒着泡,她亲自给工人打菜:一勺青椒炒猪肝,一勺红烧豆腐,再加半勺“降价雪里蕻”——把降价消息先通过味觉告诉工人。有年轻焊工嚷嚷:“老板娘,以后不会只给豆腐吧?”玫瑰把勺子往锅里一杵:“豆腐怎么了?我下海第一顿就是豆腐,吃完就去赚美金。谁跟我学?”众人哄笑,气氛松下来。她却在笑声里瞥见财务科长老周蹲在角落里扒白饭,菜汁都没淋。玫瑰心里一沉:老周在算工资缺口。
十点,厂区幼儿园举办开放日。玫瑰把安全帽当礼物发给小朋友,帽贴印着“ROSE STEEL”。她抱着一个小女孩吹泡泡糖,糖泡炸在鼻尖,孩子笑得打滚。老师悄悄说:“姜总,这个月的伙食费……”玫瑰掏出个人存折塞过去:“先刷我私户。”走出幼儿园,她低头看鞋面沾的彩粉,忽然想起自己没当过一天“正常母亲”,胸口像被钢筋戳了一下。
傍晚,玫瑰拎着水果去二厂女工宿舍。1990年招的那批湖南妹,如今已是主力质检员。屋里挂满蚊帐,电风扇吱呀转。小姑娘们围着她说“降价”传闻,玫瑰没否认,只教她们怎么用业余时间去夜校学电脑:“真裁员,也先裁不识字的人。”离开宿舍,她顺手把走廊坏了的灯泡拧下来,装回自己兜里——“能省一块是一块”。
沈珩在厂区大道上等她,递过来一瓶冰镇汽水。玫瑰仰头灌,喉咙里火烧似的感觉才压下去。沈珩说:“你刚才在食堂、幼儿园、宿舍的三场秀,至少稳住70%人心,但银行那边——”玫瑰用袖口擦嘴:“银行不是看工人笑不笑,是看报表红不红。走,回办公室,做一份红的给他们。”
晚上八点,三位德国客人被直接带进小会议室。领头的是欧洲最大农机集团采购总监施耐德,金丝眼镜,袖口香水味冲得玫瑰打喷嚏。合同摆在桌上:未来三年,每年30万吨热轧薄板,到岸价要求比欧洲行情低20%,账期九十天,美元结算。条件等于让玫瑰在成本线以下裸奔。
施耐德慢条斯理:“姜女士,听说贵国价格放开,您会更有竞争力。”玫瑰用铅笔在便签上画了一条下斜线,推到对方面前:“这是贵方给的价格,我的成本线在这儿。”又画一条更低的线,“如果我接,亏损这个数。”施耐德耸肩:“那很遗憾,我们可以去韩国。”
空气凝固。沈珩突然开口:“施耐德先生,如果三年长协绑定贵方70%需求,而我们可以提前六个月锁定原料呢?贵方敢不敢赌矿石上涨?”施耐德眯眼。玫瑰立即补上:“合同分两档,一档固定价,一档浮动价,以普氏62%铁矿指数为基准,各承担50%波动。”她掏出连夜做的数学模型,纸面热乎。施耐德盯着模型沉默十秒,笑了:“姜,你果然不是普通女人。”他伸手:“成交。”
凌晨一点,双方草签英文版,玫瑰把笔帽一扣,掌心全是汗。沈珩递给她一杯冷掉的茶:“你刚用负利润锁死对手,也把自己逼到悬崖。”玫瑰苦笑:“国家把尺子折断,我只能用刀量。”
合同需要提前六个月锁原料,玫瑰干脆杀入新加坡交易所,做多铁矿石期货。初期投入2000万美元保证金,用的还是信用证融资。沈珩建完风险模型,发现若矿价再跌5%,公司将被强平。玫瑰在模型封面写一行大字:“相信中国需求。”
6月25日,央行下发严控信贷通知,深圳分行连夜开会,把玫瑰控股列为“高风险”。信贷处长亲自打电话:“姜总,7月到期的那笔5000万美元,我行决定不再展期。”玫瑰握着话筒,指节发白:“处长,我在新加坡还有头寸,您现在抽贷等于逼死我。”对方只回一句:“上面有新精神,我们只执行。”
坏消息像热油进水,厂区瞬间炸锅。玫瑰让HR贴出“自愿报名轮岗”通知:质检部去包装线,包装线去仓库,工资按岗算,不裁员。她亲自站在报名桌后,第一个写下自己名字“姜玫瑰——临时包装员”。沈珩第二个写。工人们面面相觑,队伍慢慢排成一条弯曲的河。那天成品仓库多出一群“白帽子”——平时坐办公室的女科员,蹲在地上给钢卷贴标签,汗水顺着下巴滴,标签纸一湿就废,废一张等于几块钱,没有人敢停。
7月3日深夜,玫瑰在包装线干到晚上11点,腰像断了一样。她冲完凉,趴在办公桌上迷瞪,突然传真机又响——这次是从澳大利亚珀斯:主要矿山发生爆炸性矿难,已确认17人被困,矿区停产。同一时间,新加坡期交所电脑屏幕上,铁矿合约直线涨停。玫瑰盯着那条陡然拔高的红线,手心冰凉:赢了,至少浮盈3000万美元,银行缺口补上。可屏幕下方滚动新闻里,被困矿工名单正在更新,其中一个名字后缀“CHN”,是中国籍劳务。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地发出巨大声响。沈珩推门而入,头发滴水,显然也是冲了冷水澡。两人对视,同一句话同时出口:“我们赚的钱,能不能买回他们的命?”窗外一声闷雷,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钢珠滚落。玫瑰伸手去开窗,风灌进来,把桌上期货报表吹得满屋飞,白纸黑字,在闪电里忽明忽暗——像一张还没翻开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