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让价30%,是让大家的命,也是给少数人的船票。”
1992年6月18日,深圳像个蒸笼。玫瑰习惯把空调定在26℃,可财务部长老周仍把袖口卷到肩膀,汗顺着肘尖滴在传真纸上——纸面是刚收到的冶金部“指导价补充通知”:热轧卷板统一下调30%,即日执行,既往合同一律追补差价。
“追补”两个字像榔头。玫瑰在心里快速重算:已签的出口长协合计42万吨,平均单吨利润110元,追补30%等于把毛利直接打成负37元。她抬眼看墙上的电子时钟——04:27,伦敦金属交易所(LME)刚开市,铁矿石期货跳空低2美元。全球都在抛售“中国需求”。
沈珩推门进来,手里拎了两罐冰镇可口可乐,铝罐壁的水珠瞬间凝成白雾。他把其中一罐贴到玫瑰颈侧,冰得她“嘶”一声,却并没躲开。“降温,”他说,“脑袋过热做的决定,90%会后悔。”玫瑰拉环,“啪”一声像小型气枪:“我已经在后悔——后悔去年把40%产能锁死在长协。”
空调突然“滴滴”报警,电压不稳,灯光闪了两下。玫瑰弯腰从抽屉摸出一包压扁的“特美思”,抽出一根,没点火,只在指间捻来捻去。尼古丁的味道透过纸卷钻进鼻腔,她忽然想起1985年价格并轨,自己抱着钢材在海南台风夜哭到失声——那一夜她学会了“赌差价”,今天差价却要把她反杀。
“给欧洲发函吧,”她最终开口,“报新价,每吨涨10%。”老周差点把眼珠瞪出来:“国内刚降30%,你反向涨?!”玫瑰把烟折成两截,声音冷到冰点:“不降会死,降了死得更快,不如先吓跑订单,保住现金流。”沈珩没反驳,只把可乐罐捏扁,铝皮发出清脆裂声——像某种号角。
早上八点,蛇口港堆场。玫瑰穿灰色工装,头戴安全帽,脚踩翻毛皮鞋,与装卸工一起查库。42万吨长协对应的钢卷正被海关查验,红色标签“已售未提”在风中猎猎。她伸手摸到卷板断面,热轧特有的蓝紫色氧化皮冰凉刺骨,她却想起沈珩求婚时给的那枚轴承改制的戒指——同样冰凉,同样硬。
手机响起(大哥大改装的“二哥大”,信号更稳),欧洲阿塞尔米塔尔采购总监施耐德亲自来电:“姜,听说你们要涨价?我们刚收到韩国浦项降35%的新报价。”玫瑰走到集装箱夹缝,回声轰轰,像天然隔音棚。她用英语答:“浦项用的是澳洲铁矿,长协矿价46美元,我的是巴西38美元,成本差8美元;再加上运费,我每吨仍低5美元,涨10美元后仍比浦项便宜25美元,施耐德先生,你要为短期波动抛弃长期利润?”对面沉默三秒,留下一句“给我24小时”。
挂掉电话,她发现后背湿透,安全帽带子勒得鬓角生疼。抬头,看见沈珩站在龙门吊轨道另一端,手里举两张A4纸——一张是巴西矿到岸成本,一张是澳洲矿,对比数据密密麻麻。他隔空朝她点头,玫瑰忽然弯起嘴角:他们仍站在同一战壕。
下午三点,财务部灯火通明。老周把各银行授信额度摊在地上,像打扑克。玫瑰盘腿坐下,一张张翻:“工行8000万,到期7月15;建行1.2亿,8月1;中行5000万,9月……”翻到最后一张是渣打美元信用证,5000万美金,利率LIBOR+280基点,9月底到期。她抬头看沈珩:“如果欧方拒绝涨价,我们就要在42万吨上倒贴1.6亿人民币,加上银行利息,现金流会在10月断裂。”沈珩把那张信用证抽出来,对折再对折,塞进衬衫口袋:“那就让现金流提前出现。”
夜里十一点,玫瑰回家——真正意义上的“家”,蛇口小院。沈珩在院子支起简易高炉,做小型冶炼实验,火星噼里啪啦跳到夜来香花丛。玫瑰把西装外套往藤椅一扔,赤脚踩在水泥地,端起他早已温好的排骨汤。汤面浮着几颗枸杞,像微型钢包里的红热渣。“我十六岁下乡,”她突然开口,“最馋的就是一口带肉的汤,今天终于喝到了,却想吐。”沈珩没抬头,往炉里添一块焦碳:“因为你知道,汤的成本明天可能涨30%。”玫瑰轻笑,把碗递给他:“你也喝,喝完一起写模型,我要看到底能撑多久。”
零点30分,客厅白板。沈珩画三条曲线:国内现货价、出口长协价、巴西矿指数。玫瑰拿红色记号笔,把“出口长协”拉成一条水平线,再在下端写“-37元/吨”。随后她在现货价曲线下方添一条虚线,标注“-60元”,扭头看沈珩:“如果我们主动把现货价降到成本线下60元,用亏损逼死小厂,市场份额会迅速集中到前五,然后联合抬价,对不对?”
沈珩抱臂,眼睛在台灯下泛着冷光:“理论对,但有两个前提:一、你能扛到抬价那天;二、银行不抽贷。”玫瑰用记号笔敲白板:“所以得让银行看到抬价那天确定会来。”她转身从保险柜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关于在华南设立钢材期货研究小组的批复》,批文字号:证研字〔1992〕43号,落款日期一周前。“部里给我开了口子,”她声音低却亮,“先推华南期货,再推全国,只要期货升水,现货就能止跌。”沈珩挑眉:“你打算用虚拟市场救实体?”玫瑰点头:“对,用时间换空间。”
凌晨三点,模型跑完。结论:需再亏损三个月,现货销量增加70%,现金流缺口18亿人民币。玫瑰把数字圈起来,写在一旁的挂历上——7、8、9,正好九十一天。她在9月30日那格画了一颗星,旁边写“活 or 死”。挂历往前翻,6月18日那页空白,她随手把今天捻灭的半根“特美思”夹进去,像一枚书签。
模型第二天就遭遇现实暴击。一早,厂区门口聚了三百多名工人,拉横幅:“降价=降工资,反对恶性竞争!”玫瑰赶到时,横幅被雨水淋得半湿,墨汁晕开,像哭花的脸。工会主席刘英递给她一封请愿书,上面密密麻麻按满红手印。玫瑰抬头,雨丝斜打,安全帽檐滴水,她声音不高,却透过雨幕:“降价是短期,不降价是长期等死。我保证,三个月内如果扭亏不了,我第一个不要工资。”说完她摘下自己的工牌,塞到刘英手里,“押给你,我跑不了。”
午后,建行信贷部副经理打来电话,语气客气却冷:“姜总,根据最新行业预警,我们可能要重新评估授信风险。”玫瑰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答:“可以评估,但请先看一份数据。”她传真过去昨夜做的“负利润模型”摘要,外加期货研究小组的红头文件。十分钟后,对方回电:“三个月内,利息不追,本金不还,但我们要派驻财务观察员。”玫瑰握紧电话:“成交。”
傍晚,她拖着疲惫脚步回小院,发现院里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小姑娘,自我介绍是“建行观察员”——陈星,24岁,圆脸,鼻尖有雀斑,像刚毕业的鹿。玫瑰苦笑,沈珩却热情接过人家行李:“正好,二楼客房空着。”玫瑰瞪他,他小声耳语:“把银行绑上我们的床,才最安全。”玫瑰拿脚踢他小腿,却也默认。夜里,她躺在床上,听见隔壁陈星敲计算器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倒计时。
欧洲时间6月19日下午五点,施耐德传真终于来了。只有三行字:
“接受+10美元/吨,但要求:
1. 延长账期90天;
2. 若未来三个月内中国官方价继续下调,你方需同步折让。”
玫瑰捏着传真纸,指节发白。沈珩把条款翻译成现金流语言:账期延长=晚收汇2.4亿美金;折让条款=头顶悬刀。玫瑰却笑了,笑得肩膀直抖:“他们怕,怕中国继续降价,怕买到半山腰——那就说明,市场到底了。”她抓起笔,在传真空白处写下两个单词:“Accept, but 5% deposit in advance.” 她要让对方先付5%订金,约6000万人民币,正好覆盖7月利息。
传真发出那一刻,建行小姑娘陈星在门外轻声提醒:“姜总,挂历该翻页了。”玫瑰回头,7月1日那格写着“收到订金=续命丸”。她深吸一口气,对沈珩说:“如果这单成交,我们就把模型命名为‘负利润陷阱’——先埋自己,再埋别人。”沈珩把挂历撕下来,折成纸飞机,从二楼窗户飞出去:“好名字,但别忘了陷阱上面要盖树枝。”
7月1日凌晨两点,玫瑰被大哥大震醒。对方英语带着浓重澳洲口音:“Ms. Jiang, 200 k tonnes PB fines, 44 USD, cash on delivery, tomorrow sailing.” ——有人愿以低于市场价4美元、现货现付方式卖给她20万吨巴西粉矿。她瞬间清醒:这是“原料端”反向杀价,等于把她的“负利润模型”再往下按一刀,也可让银行看到更大“死亡缺口”。她攥着电话,听见自己心跳盖过海面风声。
“Who are you?”她问。
对面轻笑:“Let's say an old friend of Mr. Shen.” 随即挂断,只剩忙音。玫瑰赤脚踩在地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她回头,沈珩正熟睡,侧脸被月光切成冷硬的钢坯线条。她忽然意识到:这场“价格并轨2.0”的战争,或许不止于市场、银行、工人,还有一张从1992年之前就布好的网,而网中央,是她与沈珩尚未察觉的——黑洞。
窗外,纸飞机不知何时被夜潮打落,挂在蚝田木桩上,像一面湿透的白旗,又像等待点燃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