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10日，凌晨五点四十八分，海口秀英港。
玫瑰把车窗摇到底，海腥味像生铁屑般刮进喉咙。她刚下渡船，一辆租来的老吉普就“突突”地喘，水温表指针已经逼近红线。沈珩坐在副驾，白色衬衫被潮气浸得半透明，他却仍把笔记本摊在膝头，屏幕闪着DOS界面——他在跑一串钢卷批号的溯源程序。玫瑰斜眼瞥去，全是1989年那船救急钢材的代码：HG-890617-A1到A47。
“再往前开两公里，就是当年卸货的私人码头。”她踩下油门，吉普发出金属咳嗽。路边木麻黄树影倒退，晨雾像轧机乳化液一样浓。
沈珩忽然伸手按住方向盘：“慢，前面有卡车灯。”
玫瑰眯眼，雾里果然晃着两束昏黄，还有柴油味。她熄火，把车滑到椰林阴影里。卡车后挡板“咣当”掉下，七八个赤膊工人开始往下抬……钢材？不，是档案柜！柜体上刷着褪色的红漆——HG。
那是红光厂旧档案，应该在1989年台风后就被水淹报废，此刻却被人连夜转移。玫瑰心脏“咚”地一声，像钢卷砸地。
雾散后，卡车开进一处新围工地，门口招牌闪着霓虹：“碧海星辰度假村，即将盛大开业”。玫瑰舔舔嘴唇——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盐沼，正是她囤钢材的临时仓库。
保安亭里放着粤语歌，值班员打瞌睡。沈珩从包里摸出两张临时施工证，上面照片空着，他咔咔两下贴上两人一寸照——昨晚在旅馆用宝丽来拍的，背景还是褪色窗帘。
“技术员？”保安揉眼看看证，又看看玫瑰安全帽下那张被海风吹红的脸，“女的？”
玫瑰把螺丝刀往腰间一插，笑得痞气：“女的才懂贴瓷砖。”
两人混进工地。沙滩被挖成巨大基坑，原仓库位置变成泳池轮廓。档案柜被码在地下室，门口支着碘钨灯，一个穿POLO衫、戴金链的地产商正吆喝：“快点啦，等会混凝土车就来，全浇进去！”
玫瑰握紧拳——柜子里很可能有那船钢材的原始仓单，一旦浇进桩基，就永远查不到来源，而她“国有资产流失”的锅也将坐实。
1989年6月，同一地点。
17级台风，她带着二十个临时工，用身体顶住仓库大门，海水齐腰。天亮后，47卷进口钢卷只剩编号，实物被潮水卷走。她靠一张手写仓单，从保险公司拿到70%赔款，才在价格并轨屠杀中活过来。如今有人要把“失踪”坐实成“私吞”，时间、地点、公章，全套做死。
她额角青筋直跳，耳边仿佛又响起浪啸。沈珩捏她后颈，把她拉回现实：“呼吸，别被记忆拖走。”
地下室入口太亮，他们绕到通风井。玫瑰脚踩钢筋梯，下到离地三米处，听见金链老板打电话：“……赵国强那死鬼已经跳楼，姓姜的女老板再找不到单据，就得去坐牢。等混凝土一浇，老子给市里交份‘意外灭失’报告，万事大吉。”
玫瑰心里一沉——赵国强正是红光厂老工人代表，血书里写“我对不起国家”。原来是被利用。
她看向沈珩，用口型说：“调虎离山。”沈珩点头，掏出大哥大，拨通工地门口小卖部：“喂，秀英派出所吗？这里有人走私国家一级文物！”声音大得足够让金链听见。
十分钟后，警笛远远响起。金链脸色一变，带两个马仔冲出去。玫瑰趁机翻进地下室，碘钨灯晃得她影子又瘦又长。档案柜铁门被铁丝随便拧了两圈，她用螺丝刀三两下撬开——
潮湿霉味扑面，最上层赫然是一摞“进口物资随船单”，日期：1989.6.16，编号HG-890617-A1～A47，重量、规格、到港时间，与她保险理赔那份分毫不差，却盖着另一枚鲜红公章：“中国外轮代理公司海南分公司”。
她刚把单据塞进防水袋，就听见脚步。金链去而复返，手里竟拎着一把五连发猎枪：“谁报的警？！”
玫瑰躲到柜后，心跳像轧辊失衡。沈珩突然在楼梯口现身，手里高举一只黑色公文包：“李总，你要的东西在我这儿！”金链回头，玫瑰趁机一个箭步，螺丝刀顶在他颈动脉：“枪放下。”
金链狞笑：“你们今天走不出这个工地。”
沈珩慢慢打开公文包，里面竟是满满一袋现金——美元。他把钱倒在脚下，绿钞散成花：“五十万，买你手里那批钢卷的行踪，也买我们一条生路。”
金链眼神发直，手指刚松，玫瑰飞起一脚踢在枪托，猎枪“砰”一声打向天花板，混凝土渣四溅。沈珩抄起一根钢筋，敲碎碘钨灯，地下室陷入漆黑。
他们沿通风井狂奔，身后脚步、口哨、犬吠混成一片。冲出地面，天色已墨，雨点像铁屑砸下。远处海滩上，一架海军直升机螺旋桨开始转动——沈珩提前联系的海军试验飞行队，借口“海洋气象观测”，申请半小时空域。
玫瑰踩着没过脚踝的雨水冲刺，防水袋死死护在怀里。最后一刻，直升机离地两米，她抓住舱门踏板，被沈珩一把提上去。背后，金链的猎枪在雨幕里炸响，子弹打在机腹，火星四溅。
舱门关闭，玫瑰瘫坐在铝制地板上，雨水、汗水、血水混着流。她颤抖着掏出那张仓单，防水袋内壁起雾，字迹却清晰——“货主：玫瑰钢铁贸易公司”。
这意味着，1989年那船钢材，根本不属于红光厂，而是她个人垫资进口，保险赔偿也合法到账。所谓“国有资产流失”纯属栽赃。
直升机贴着海岸线北返，机舱灯昏暗。沈珩拿急救包给她擦额角，那里被混凝土碎块划出一道口子。玫瑰却笑得像捡到天宝：“有了它，调查组再敢问罪，我就把他们问成诬告。”
沈珩没笑，他望向舷窗外黑沉沉的海：“如果这只是冰山一角呢？赵国强跳楼、公章复活、李总浇档案——谁在统一指挥？”
玫瑰把仓单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像连轧机提速，越来越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抢回来的不只是一张纸，而是一把钥匙——有人怕她打开1989年的门。
凌晨两点，直升机在湛江军用机场加油。沈珩去调度室借电话，十分钟后返回，脸色比夜航灯还白：“北京来电，瑞士信贷刚解冻的账户，又被人以‘中国法院补充冻结令’封了，金额扩大至三亿美元。”
玫瑰喉头一紧——三亿，是她准备收购巴西矿山的保证金。对方节奏精准，像预先知道她每一步。
沈珩递给她一份热敏传真，上面只有一行打印体：
“HG-890617，A48。”
——A47卷之后，竟还有A48？
——传真的发送号码，是深圳蛇口，招商大厦顶层，他们昨天举办婚礼的旋转餐厅。
直升机再次升空，舱外雷雨交加。玫瑰捏着传真纸，指节发白。她想起婚礼现场那架被折成飞机的匿名信，想起沈珩把灰烬踩进地毯的从容。此刻，相同的号码从相同的大厦发来新暗码，像一条钢链，把1989年的台风、1992年的公章、1995年的对赌，全部串成闭环。
螺旋桨噪音里，她凑近沈珩耳边，声音冷过舱外雨水：
“回深圳，立刻。”
“我要知道，A48到底藏在哪儿，又是谁，敢在我婚礼的屋顶上，给猎人下饵。”
直升机没入乌云，雷达屏幕上，一个陌生信号点一闪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