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2月,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
深圳湾的潮声比白日更响,像无数张钢板被风掀动,砰砰地拍在岸上。姜玫瑰赤脚踩在水泥地,脚心刚才还冒着汗,此刻却被海风一吹,凉得发痛。沈珩的外套披在她肩头,带着淡淡的烟草与油墨味——那是他刚烧完匿名信留下的气息。灰烬落在脚边,灰白里还嵌着一点未燃尽的红色公章油,像一小粒将熄未熄的炭火。
玫瑰弯腰,用指尖去拨,却被烫得缩回。那一点热让她回过神:婚礼的糖霜还没化干净,真正的战争已经敲门。她抬头看沈珩,男人的侧脸在夜色里削成一条冷线,下颌绷得死紧。大哥大贴在他耳边,绿屏闪着幽光,像深海里一条饥饿的鳗鱼。
“说清楚,冻结理由?”沈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滚珠般的颗粒感。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喉结上下一滚,目光穿过院墙,落在远处那条唯一进村的小路上——两束汽车大灯正破开黑雾,笔直朝他们冲来。引擎声低而急,是柴油涡轮,带着重型车才有的粗暴节奏。玫瑰心里咯噔一下:深圳城里能开得起这种进口越野的,不是银行就是公安。
她伸手去拽沈珩袖子,指尖碰到却是一片湿凉——不知何时,他后背已渗出冷汗。电话在那头断掉,只剩嘟嘟盲音。沈珩把大哥大缓缓放下,像放下一块冰砖,转头看她,声音哑得不像他:“瑞士信贷接到中国银行深圳分行来电,要求冻结我们全部离岸账户,理由是‘涉嫌国有资产流失’。”
玫瑰脑子里“嗡”一声,仿佛有人把1985年价格并轨那口大钟又敲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却先听见自己牙齿相撞的脆响。沈珩伸手握住她后颈,强迫她抬头看他:“呼吸,姜玫瑰,别先乱。”
车灯已逼到院门外,刹车声像裂帛。车门“砰砰”两下,四条黑影跳下来,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不是枪,是文件夹。玫瑰眯眼认出领头那人:市监察局二处处长,姓杜,去年在“股份制经验交流会”上跟她握过手,夸她“巾帼不让须眉”。此刻,杜处却像换了一张脸,嘴角下垂,法令纹刀刻一般。
“沈总、姜总,深夜打扰。”杜处站在三步之外,声音客气,却带着铁锈味,“我们接到实名举报,需要二位协助调查,这是调取证据通知书。”他抖开文件夹,纸页哗啦一声,像白鸽扑棱翅膀。玫瑰看见那上面盖着的红色圆章——深圳市监察局,编号赫然与傍晚那封匿名信同款公章字体。
她心脏猛地一沉:对方不是简单冻结资金,而是想把“国有资产流失”坐实,直接把他们钉在1980年代“官倒”原罪上。沈珩侧踏半步,把她挡在身后,声音冷静得像数九寒泉:“杜处,协助调查可以,但请出示搜查范围。私人住宅不在列。”杜处笑笑,抬手一挥,身后两人已掏出手电,光圈直直打进屋内,照出餐桌上还没来得及收的结婚蛋糕——奶油玫瑰歪在一边,像被踩扁的真花。
玫瑰忽然怒火中烧。她一把推开沈珩,赤足上前,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像踩在一柄刀尖:“杜处,我嫁人才六个小时,你们就选这个点冲进来,是想让我记住一辈子吗?”她声音不高,却带着钢辊碾过钢板的火星味。杜处愣了半秒,随即恢复官方表情:“姜总,职责所在,请配合。”
十分钟后,小院外又驶来一辆车,是玫瑰厂的值班面包车。司机小赵跳下来,手里高举着厂区通行证,嗓子劈叉:“姜总!轧机车间出事了——B线液压站爆炸,值班长被钢卷埋了!”玫瑰猛地回头,爆炸?这个时间点?她几乎瞬间明白:有人想把水搅得更浑,把“安全事故”也扣到她头上,制造“资不抵债”的舆论。
沈珩抓住她手腕,声音低而急:“分头行动。你去车间稳住工人,我陪杜处回集团调资料。记住,任何签字先拍照留底。”玫瑰点头,赤足就要上车,沈珩一把扯住,把自己皮鞋脱下来,硬套到她脚上:“别让人看见你光脚,气势先输。”皮鞋宽大,带着他的体温,玫瑰脚跟一滑,心里却莫名踏实。
面包车冲进夜色。车窗没摇严,海风卷着潮腥味灌进来,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玫瑰低头抠手机——1992年的摩托罗拉,信号极差,她连拨三次才接通车间副主任林小满。对面背景一片嘈杂,人喊、水龙、铁器撞击,混成一锅粥。林小满嗓子嘶哑:“姜总,液压站是被人为卸了安全阀!我找到这个!”她举起一样东西,玫瑰看不清,却听见金属碰撞声,“是咱厂旧公章!盖在维修单上!”
玫瑰脑子里电光一闪:旧公章、匿名信、监察局、爆炸——一条线。她捏紧电话,指节发白:“小满,听着,立刻封锁现场,任何人不许动那枚公章,我十五分钟后到!”挂断电话,她才发现自己手抖得连大哥大都捏不稳。司机小赵从后视镜看她:“姜总,咱要不要报警?”玫瑰冷笑:“报警?现在就是有人想把警察引到我们门口。去车间!”
轧机车间灯火通明,却被水龙喷得雾气腾腾。B线液压站一片狼藉,高压油管像被巨兽撕开的肠子,耷拉在地,油迹汇成黑色小溪,一直流到玫瑰脚边。她蹲身,用指尖蘸了一点,捻开——还热。值班长李贵被抬出来,左腿血肉模糊,却还清醒,一见玫瑰就哭嚎:“姜总,我对不起你!安全阀是我亲手拆的,可有人给我塞了五百块,说只是例行检查……”
玫瑰喉头一紧,五百块换一条腿,换她一个“安全事故主责”。她俯身握住李贵的手,那手布满老茧和油渍,此刻却冰凉:“别说话,留着力气指认。”她回头,林小满把一枚铜质公章递过来,公章边缘缺了一角,正是1989年她亲手砸毁的那枚“国营红光轧钢厂”旧章。当时为了宣告“红光”成为历史,她当着四千工人的面,一锤砸烂,却没想到三年后又完整出现。
玫瑰把公章举到灯下,缺角处被焊过,留下新铜冷光。她心脏猛地一跳:对方不仅想栽赃,还要告诉她——“我能复原你砸碎的历史”。不远处,闪光灯亮起,是《深圳商报》的记者,不知谁通知的。玫瑰瞬间做出决定,她抬手,把公章高高举起,对着记者镜头,声音冷硬:“各位看清楚,这枚章三年前就该进熔炉,如今却出现在事故现场!我姜玫瑰今天把话放这儿——不管背后是谁,我明天之前送他进公安局!”
话音落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玫瑰赤足穿着沈珩的大皮鞋,一步一步踩在油水上,鞋底发出“咕吱咕吱”声,像踩在敌人脊骨上。她走到液压站残骸中央,弯腰捡起被炸弯的安全阀,铜阀体上赫然刻着一行新字:R.H.1992。她瞳孔骤缩——那是沈珩刻在他们结婚戒指上的缩写,也是白天她烧掉的匿名信末尾的落款。敌人不仅用了旧公章,还把沈珩的刻字原样搬来,赤裸裸地挑衅:你烧掉的,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凌晨三点,事故初步处理完毕。玫瑰坐在车间办公室,头顶日光灯嗡嗡作响,桌上摊着那枚安全阀和旧公章。她给沈珩打了三个电话,都转语音信箱。杜处那边同样失联。林小满推门进来,递给她一杯速溶咖啡,玫瑰接过,手一抖,整杯洒在白纸上,褐色液体顺着纸纹蔓延,像一张无形的地图。她忽然想起1985年价格并轨那夜,她抱着钢材样品在海南码头,也是这样一身湿、一身油,却硬生生杀出血路。如今地图换了一张,终点却一样——活下去,并且赢。
她抬头,对林小满说:“天一亮,你陪我去市公安局做公章指纹鉴定。另外,把李贵家属接到厂里,医药费我全包,但口供必须锁死。”林小满点头,却欲言又止。玫瑰挑眉:“还有事?”小满递过来一张传真纸,上面只有一行英文:
“Offer to purchase loss-making assets at 30% premium. Sign: R.H.1992”
玫瑰盯着那串字母,指尖瞬间冰凉——沈珩的缩写,却来自未知号码。是救命稻草,还是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她抬头看窗外,天幕漆黑,轧机辊道却反射出幽蓝冷光,像一条沉睡的巨兽。巨兽之上,有风掠过,带着未燃尽的纸灰,轻轻拍打窗棂,发出细微而执拗的声响。
传真机“嘀”一声,又吐出半张纸,上面只有时间和坐标——
“明早六点,蛇口集装箱码头,5号仓。一个人来。”
玫瑰捏着纸,听见自己心跳,比任何一次轧机开机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