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历史敢停,我就把它撬动起来。”
1992年1月27日,农历小年。深圳没有冬天,只有湿冷的雾,像一层永远拧不干的抹布罩在头顶。
姜玫瑰把最后一箱文件塞进桑塔纳后备箱,抬头看见厂门口新换的招牌——“中国玫瑰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筹备处”,红漆还没干透,被海风吹得往下淌,像道血痕。
沈珩递给她一杯姜茶,杯沿印着一行小字:蛇口时间就是金钱。
“银行那边怎么说?”玫瑰问。
“工行抽贷30%,建行只肯开承兑,招商直接让我们还旧借新。”沈珩声音沙哑,他昨晚在北京飞回来的航班上站了五小时——没票,蹲在过道。
玫瑰把姜茶一口闷,辣得皱眉:“原料什么价?”
“螺纹2700,线材2600,比上周又跌80。海南那批楼板尾款还没回,账上能动用的现金——”他顿了顿,“只剩720万。”
720万,对一家年产60万吨的民营钢厂来说,连高炉点火费都不够。
玫瑰拉开车门:“走吧,去仓库。”
车子驶过太子湾,路边新贴的标语被雨水泡烂,剩半张脸:深化改革。她盯着那四个字,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仓库在羊台山西麓,原来是炮兵洞库,潮湿、阴冷,铁锈味混着硝磺味。
玫瑰打着手电,光束扫过一堆堆钢坯,像给沉睡的巨兽体检。
“这里一共多少吨?”她问保管员。
“四万三千六,按现价算,亏一千二百万。”
沈珩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再跌一百,我们就资不抵债。”
玫瑰没接话,蹲下去摸钢坯的断面,指腹被毛刺划破,血珠滚在银灰色断口,像给钢上了道釉。
“全押了。”她忽然说。
“什么?”
“把720万全部打给辽东钢厂,订10万吨坯料,2700锁价,三个月交割。”
沈珩的算盘瞬间安静。
“你疯了?银行随时封账,工人下月工资还没着落!”
玫瑰用同一根流血的手指戳他胸口:“沈珩,你信我吗?”
他抓住那只手,掌心全是冷汗:“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敢信时代。”
“那就赌时代。”
她掏出大哥大,天线一节一节拔出来,像拔剑,对着漆黑的洞库喊:“财务吗?明天开信用证,十万吨,价格锁定,违约条款全吃!”
回声在洞库深处滚来滚去,像无数人在齐声答:赌了!
当晚十一点,玫瑰回到蛇口宿舍,楼道里堆满年夜饭福利:冻带鱼、椰树牌椰汁,还有一张“欢度春节”的横幅。
她没钥匙,一脚踹开门,屋里只有15瓦灯泡,沈珩坐在行军床上,面前摊着一份传真——清华校友会内部通讯,标题极简:《南方谈话草稿》。
玫瑰凑过去,看到两行手写字:
“……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
她心跳得比高炉鼓风机还响。
“哪来的?”
“导师通过校友网传过来的,正式讲话预计最迟正月初十。”沈珩声音发颤,“一旦发表,原材料必涨,我们锁价等于直接捡钱。”
“如果讲话推迟?或者——”玫瑰没说出“或者”后面的词:根本无风。
沈珩把传真折成四折,又展开,再折,像折一只脆弱的纸飞机。
“玫瑰,我们结婚吧。”
“嗯?”
“我怕再晚,没机会在婚礼上把股份当聘礼给你。”
玫瑰愣住,随即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眶发红:“沈珩,你求婚都选在最穷的时候。”
“穷得只剩一条命,才配说一辈子。”
她扑过去,两人一起摔进行军床,铁架嘎吱一声,像时代给他们的回答。
腊月二十八,婚礼与集团成立典礼一并筹备。
玫瑰穿红色呢子套装,在工业园临时搭的台子上彩排,背后横幅红得晃眼——“玫瑰控股集团成立暨沈珩姜玫瑰新婚庆典”。
台下是两千名工人,每人手里一张抽奖券,一等奖桑塔纳,二等奖牡丹彩电,三等奖不锈钢脸盆。
财务狂奔而来:“出事了!人民银行深圳分行收到匿名信,举报我们‘挪用国有资产、投机倒把’,调查组明天进场。”
玫瑰接过信,薄薄两页,复印的,末尾鲜红指印——匿名却带血。
沈珩脸色煞白:“一旦查封账户,10万吨订单自动违约,违约金能把我们埋三次。”
玫瑰抬头看天,阴了整月,突然放晴,阳光把横幅照得发白。
她把举报信对折,再对折,变成一架纸飞机,朝台下一甩。
纸飞机掠过工人头顶,被一只黝黑大手接住——那是红光厂的老焊工林小满。
“姜总,别怕,我们给你作证!”
两千人齐声吼:“作证!”
声音冲上天,把云都震碎。
玫瑰深吸一口气,转向沈珩:“明天,调查组、银行、供应商、工人,全到场,我们公开账本。”
“如果——”
“没有如果。”
她踮脚,吻住他,舌尖尝到铁锈与姜茶混杂的味道。
镜头定格:红色横幅、黑色桑塔纳、白色纸飞机,以及远处尚未吹响的时代号角。
腊月二十九清晨,玫瑰穿着婚纱站在仓库门口,等调查组,却等来一辆挂军牌的大卡车。
车门跳下一个少校,递给她盖着红头的机密文件:
“接上级通知,炮兵洞库临时征用,所有物资封库转运,违者军法从事。”
玫瑰翻开文件,最后一页空白处,潦草一行字——
“有人不想让你看见明天的太阳。”
她猛地抬头,少校已上车,卡车轰鸣,像黑色巨兽扑向仓库。
远处,沈珩狂奔而来,手里挥舞着刚出炉的《南方日报》特刊,头版标题墨迹未干:
“东方风来满眼春。”
风真的来了,可仓库要被连根拔起。
玫瑰攥紧婚纱裙摆,一声不吭,眼里映着两条越来越近的平行线——
一条是时代的光,一条是资本的深渊。
两条线交汇的前一秒,画面黑场,只留她心跳的鼓点,像高炉出钢前的最后一声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