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深圳)
深圳解放路尽头,一栋三层预制板小楼,门口挂着“深圳玫瑰轧钢厂筹备处”的白底黑字木牌。牌子上“厂”字裂开一道缝,像张饥饿的嘴。
姜玫瑰把算盘往桌上一扣,灯罩里的钨丝因为电压不稳,一闪一闪,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拉得老长。
“负债率71%,净资产870万,拆成1000万股,每股面值1元。”她一边念,指甲缝里还沾着钢屑,像给数字也镀上一层铁锈。
沈珩把外套搭在椅背,白衬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他低头写招股说明书,圆珠笔在“募集对象”一栏停住:“玫瑰,真让工人买?他们一个月才拿68块。”
“让。”玫瑰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买了股,他们就不是工人,是股东。以后谁再偷懒,我骂的是股东,不是阶级兄弟。”
沈珩抬眼看她,眼底有光——他娶了一个能把“阶级”和“股份”一起塞进一句话的女人。
晚上七点,玫瑰提着一网兜橘子,钻进职工宿舍。
宿舍是原宝安县农机站的仓库,屋顶盖石棉瓦,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焊工林小满正蹲在走廊煤油炉前炒白菜,见厂长来了,锅铲差点掉锅里。
“厂长,您视察?”
“不视察,卖股票。”玫瑰把橘子往灶台上一放,掏出一张油印小宣传单,“厂里要发股,1块钱1股,年底分红不低于15%。”
林小满用围裙擦手,脸被炉火烤得通红:“我……我兜里只有40块,要寄30块给安徽老家。”
玫瑰把40块推回去:“留10块吃饭,30块买股,我替你垫20块,分红再还我。”
林小满嘴唇哆嗦,突然立正,给玫瑰鞠了一个90度的躬。
橘子的酸甜味混着煤油烟,在走廊里久久不散。
一周后,市体改委突然进驻。
带队的是个体改委副主任,姓高,戴黑框眼镜,讲话拖着长音:“私营企业公开发行股票,政策口子还没开,你们这是抢跑。”
玫瑰把《深圳经济特区国营企业股份化试点暂行规定》复印件拍到桌上:“高主任,文件写‘鼓励多种经济成分参与试点’,我们多种得还不够经济?”
高主任被噎得耳根发红,转头问沈珩:“沈工,你是留美高才,怎么也跟着胡闹?”
沈珩把茶杯往前一推,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共振:“美国钢铁业为什么强?因为每一吨钢背后都有十万股东。让工人持股,不是胡闹,是救国。”
调查组当天没下结论,只带走三本账簿。
夜里,玫瑰在办公室踱步,鞋底把水泥地磨得吱吱响。沈珩靠在窗边,看远处国贸大厦的塔吊一明一暗,像给城市做心电图。
“玫瑰,如果叫停怎么办?”
“那就把企业卖给工人,我净身出户,从头再摆地摊。”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一夜没合眼。
第三天上午,厂门口摆长条桌,三本账簿、一摞原始凭证、一盒红印泥,全部敞开。
玫瑰跳到磅秤上,举着扩音器:“大家来看,原材料进库我有没有吃回扣?销售价我有没有藏利润?今天看个够!”
工人里三层外三层,连隔壁印刷厂的都翻墙过来看热闹。
有人喊:“厂长,你这招待费咋有茅台酒?”
玫瑰笑:“请银行信贷科长,不开茅台他签‘同意’两个字?下次我请他喝二锅头,省下的钱给你们分红!”
人群哄笑,不信任像阳光下的雪,一层层化开。
傍晚,体改委的电话打到高主任房间:“群众意见极大,说调查组阻碍改革。”
高主任沉默半晌,回一句:“让他们试,出问题我担责。”
11月20日,厂区篮球场。
两张课桌拼成“收款台”,背后挂着红条幅——“玫瑰轧钢厂内部职工股认购处”。
玫瑰亲自收钱、盖章、发股权证。
林小满把厚厚一摞零钱排在桌上,最大的票额5元,最小的1毛,带着体温。
玫瑰拿蘸水点钞,手指沾得发湿。
突然,供电局线路故障,全区停电。
人群骚动,玫瑰把保险丝一扯,搬出柴油发电机,轰隆隆震得地面发抖。
灯光一亮,她举起扩音器:“电可以停,股照买!今天收不够800万股,我不下班!”
夜里十点,统计表出来了:职工认购股金总额812.4万元,超额完成任务。
玫瑰把最后一张股权证递给林小满,小丫头突然抱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厂长,我也是股东了……”
玫瑰拍她后背:“叫董事长。”
“董事长!”
声音在篮球场回荡,像钢球落在钢板上,清脆悠长。
凌晨一点,办公室。
玫瑰把一纸箱现金推给沈珩:“870万净资产,今天到账812万,还差58万,你技术股30%,折合300万股,签字就生效。”
沈珩没看文件,先伸手擦她额头的灰迹:“玫瑰,你瘦了五斤。”
“别废话,签字。”
沈珩唰唰写下名字,突然抬头:“我还有个条件。”
“说。”
“今晚让我睡这儿,省得回家浪费汽油。”
玫瑰愣住,随即笑骂:“沈珩,你学坏了。”
窗外,发电机还在突突响,像给他们补办了一场没有鲜花、却有汽油味的洞房花烛。
12月8日,深圳印钞厂秘密加班,印出中国首张非国企股票——“玫瑰钢铁股份有限公司股票”,淡绿色底纹,印着钢花与木棉。
玫瑰把编号000001的股票递给沈珩:“你保管,丢了把你抵押给银行。”
沈珩笑:“我价值300万,银行嫌贵。”
当天,市体改委正式批文下达:同意玫瑰厂作为深圳第一家私营股份制试点。
高主任临走前,握着玫瑰的手:“小姜,好好干,给全国探条路。”
玫瑰回握:“高主任,明年分红,给你买双皮鞋,别再穿布鞋来查账。”
众人哄笑,鞭炮炸得纸屑漫天,像一场迟到的春节。
然而,热闹背后,裂缝悄悄滋生。
财务科长老赵悄悄找玫瑰:“董事长,职工股超募,股本从1000万变成1200万,你个人持股被稀释到42%,控制权不稳。”
玫瑰皱眉:“按章程办,我认。”
老赵欲言又止,最终叹口气离开。
夜里,玫瑰伏案改章程,突然头晕,鼻血滴在纸上,晕开一片红。
沈珩冲进来,用手帕捂住她鼻孔:“玫瑰,你多久没睡整觉?”
“忘了。”
“从明天起,每天睡够六小时,我监督。”
玫瑰靠在他肩上,声音低得像孩子:“沈珩,我怕……怕一闭眼,厂子就不是我的了。”
沈珩抱紧她,窗外传来打桩机“咚——咚——”声,像另一颗心脏,在不远处的夜色里跳动。
三天后,玫瑰收到一封没有邮戳的信。
白纸上只有一行剪贴铅字:
“你侵吞国有资产,证据已递交北京。”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她深夜在工棚里给工人分现金,角度刁钻,像一场秘密交易。
玫瑰捏着照片,指节发白。
沈珩赶来,把信纸对着台灯照,水印显示:广东省某国营单位便笺。
“玫瑰,有人想趁我们挂牌前掀桌子。”
玫瑰把照片撕成碎片,扔进发电机燃油箱,火苗“轰”地窜起,照亮她冷峻的侧脸。
“想掀桌子?那就看看谁先被掀。”
发电机突突作响,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而夜色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