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不是厂房，是四千个把青春焊进钢水的人；
如果他们倒下，我的风口也会变成深渊。”
——姜玫瑰
四月第一天，岭南的回南天把天花板都拧得出水。
姜玫瑰五点就醒了，额头上全是潮汗。
她轻手轻脚下床，怕吵醒身旁的沈珩——
医生刚给他换了保肝药，白色药片在床头柜排成一列，像等待检阅的小兵。
她把药片一粒粒收进小铁盒，顺手在台历上画了个圈：
“4月1日，红光厂正式资产评估第1天”。
台历旁边，是昨晚林小满送来的罢工简报——
“四千工人静坐，口号：‘宁要国营，不要资本家’”。
玫瑰对着镜子扎头发，橡皮筋“啪”一声断了，
她低声骂了句娘，干脆让头发散在肩上——
像要去打架，而不是去谈判。
厨房里，煤油炉噼啪作响。
她煎了两个鸡蛋，蛋边焦黄，蛋白却鼓着泡，
像极了此刻的她：外表撑得溜圆，内里早就焦灼。
沈珩穿着旧棉毛衫出来，从背后环住她，
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别一个人扛，四千人是四千张嘴，不是四千把刀。”
玫瑰把锅铲一扔，金属碰铁锅，脆响：
“可他们真敢拿刀怎么办？昨天老厂区有人喊‘把女老板沉炉膛’。”
沈珩沉默，把煎蛋铲到盘里，推给她：“先吃饱，再打仗。”
玫瑰咬了一口，蛋黄流进喉咙，腥甜腥甜，
像提前尝到了钢水的味道。
红光轧钢厂建在日本侵华时的旧机场跑道旁，
厂门是水泥牌坊，上头红漆剥落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被雨水泡得发暗，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玫瑰的桑塔纳停在门外，刚下车，就听见锣鼓震天——
四十几个退休老工人，穿着工装，领口别着毛主席像章，
一人一把铝面盆，“咣咣”敲得山响。
最前排的老头，头发像落雪的钢针，
手里高举一条白布横幅：
“姜玫瑰滚出国营红光！”
玫瑰眯眼，确认那白布是她厂里去年出口的次品床单，
心里竟先跳出成本核算：1.2美元/米，共浪费3120元外汇。
她自嘲地笑了笑——商人当久了，连愤怒都能先换算成钱。
工会主席赵永胜小跑过来，脸色比天还阴：
“姜总，工人堵门，评估组进不去，你看……”
玫瑰把手包往腋下一夹，大步走向人群。
没有喇叭，她干脆爬上一辆运钢渣的解放牌卡车后斗，
鞋底踩得铁皮咣当响。
她站定，目光从左扫到右，像用卡尺量钢板。
锣鼓声渐渐稀了。
“各位师傅，”她开口，嗓子带着煎蛋的焦糊味，
“我叫姜玫瑰，31岁，12年前我也站在机床边，三班倒，夜班啃冷馒头。
今天我回来，不是买厂子，是买‘饭碗’——
买你们手里那口还能盛粥的饭碗！”
人群嗡的一声，像被热钢滴入冷水。
“放屁！”一个青工跳出来，脸被太阳晒得爆皮，
“你们资本家就知道买厂卖厂，我爹在红光干到肺痨，现在一句买断就想打发？”
他手里攥着一块耐火砖，突然朝玫瑰掷来。
砖头像块烧红的月亮，擦着玫瑰耳边飞过，
“咣”地砸在卡车驾驶室顶，玻璃瞬间开冰花。
空气凝固了。
玫瑰的耳廓被擦破，血珠顺着耳垂滴在白衬衫领，
像第一朵玫瑰绽开。
她抬手抹了血，声音反而软下来：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青工愣住，没答。
“我给你留个座，”玫瑰指着自己心脏位置，
“今天开始，我天天在这儿，有胆你再扔，我绝不躲。”
说完，她跳下卡车，对赵永胜丢下一句：
“评估组跟我走侧门，谁再拦，报警——但别抓人，抓一次，人心就远一寸。”
她转身，耳后的血已经流到锁骨，
却一步没停。
四千工人默默让出一条缝，像滚烫的钢坯被无形轧辊压出一道冷却边。
侧门进去，是红砖食堂。
窗框掉漆，一股酸菜炖粉丝的蒸汽扑出来，
像70年代的老电影。
玫瑰找个空桌坐下，把染血的白衬衫袖口挽起，
冲窗口喊：“师傅，给我来一份‘钢水饭’！”
这是红光暗语——白菜帮子+肥肉片+锅巴，像炼钢炉表面那层浮渣，
工人说吃了“长力气”。
大师傅认得她，铁勺“当”一声敲锅沿：
“姜老板也吃这个？”
“我胃是铁打的，吃啥都能化钢。”
一句话，窗口外排队的人哄笑，敌意松了扣。
饭刚端上，一个穿背带裤的小女孩蹭过来，
约莫五六岁，手里攥着一只搪瓷杯，杯底磕得掉瓷。
“阿姨，你能给我妈一份工作吗？她哭了。”
玫瑰心里“咯噔”一声，把小女孩抱到腿上。
“你妈妈叫什么？”
“李红娟，天车工，他们说女的不要了。”
玫瑰抬眼，看见远处角落，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正低头抹泪，
安全帽压得头发蓬乱，像被风吹散的钢花。
她把小女孩放下，走过去，递过去半张餐巾纸：
“李红娟，明天到天车班报道，工资先涨15%，
干得好，再涨。谁说不收女的，让他来找我。”
李红娟愣住，眼泪挂在睫毛上，
突然鞠了一躬，额头磕在桌角，“咚”一声。
玫瑰扶她，摸到一手粗糙的茧，
像摸到十几年前的自己。
这一刻，她第一次对“收购”两个字有了体温。
评估组终于进车间。
转炉正在检修，炉口像张黑漆漆的兽嘴，
吐出40℃的热浪，混着石墨与机油味。
玫瑰蹲下身，手指抹过轨道，一掌铁锈。
随行财务悄悄报数：
“设备成新率42%，负债率87%，退休职工1200人，
按政策需一次性计提安置费4800万元。”
玫瑰没吭声，她看见一个老焊工趴在平台，
用火柴梗剔指甲缝里的钢渣，
剔一下，抖一下，像在数自己还有几根血管没硬化。
她走过去，递上一支“红双喜”。
老焊工抬头，脸颊被电弧光烤成两块旧铁皮，
“谢谢，戒了，肺癌早期，大夫让等床位。”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说别人的袖口破了。
玫瑰喉头滚动，转头对评估组：
“设备按废铁作价，负债我全背，
但退休工人医疗费我额外再留2000万，
写进合同，永不削减。”
财务瞪大眼：“姜总，这单生意净亏至少3000万！”
玫瑰把安全帽往下一压，声音像出炉钢坯噼啪炸响：
“我不是在做生意，我是在买‘人心’——
人心要是散了，我赚再多钱也得夜里哭醒。”
她伸出右手，对老焊工说：
“给我三个月，我让你住进肿瘤医院特需病房，
如果做不到，你把这手当废铁切下来。”
老焊工颤颤巍巍握住她，掌心滚烫，
像握住最后一根焊条。
这一刻，评估表上的数字不再是数字，
是四千条命，也是她姜玫瑰的“生死状”。
夕阳把会议室窗棂切成一格一格，像牢笼。
长桌左侧坐着市体改委、银行、财政局代表，
右侧是玫瑰、沈珩、律师团。
中间主位空着——留给红光厂领导班子。
门被推开，厂长魏国强带着党委一班人进来，
灰西装领口别着钢笔，像旧时代的佩剑。
魏国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国营四十年的底气：
“姜总，方案我看了，很好，
但工人安置费必须再加1500万，
另外，50岁以上职工，你们不能裁，
要裁，也行，每人按工龄×2倍月工资补偿。”
话音落，他推过一份补充协议，白纸黑字，
像一张刚出轧机的钢板，棱角分明。
律师在桌下踢玫瑰的鞋，小声说：
“这样算下来，总收购成本增加6000万，
我们现金流会断。”
玫瑰没接话，她看见魏国强右手虎口有厚厚的枪茧——
老军人转业，最善打阻击战。
她忽然笑了，把协议折成飞机，
朝魏国强轻轻一扔，纸飞机落在他茶杯里，
茶汤溅湿袖口。
“魏厂长，您这是把我当冤大头，还是把工人当人质？”
魏国强脸色一沉，正要开口，
会议室灯“啪”一声全灭——停电了。
窗外，工人聚集，有人拉下电闸，
吼声此起彼伏：“不加钱，别想谈！”
黑暗里，玫瑰摸到沈珩的手，他掌心全是汗，
却稳稳把一支小手电塞进她掌心。
她拧亮，一束光直直射向屋顶，
像炼钢炉里刺破铁水的氧枪。
“各位领导，”她声音在黑暗里格外亮，
“给你们讲个故事——
1979年，我兜里只有80块，也停电，
我就着路灯数钢卷，数到天亮，数出了今天。
今天，我一样能数到天亮，
不过，明天早上，银行就会收到我的冻结通知，
红光厂账面资金只剩12万，
拖一晚，利息增加3万，拖十天，工人连酸菜都吃不上。
你们选——是现在签字，还是一起数到天亮？”
黑暗掩盖了所有人的表情，
只有沈珩的手电光柱，稳稳悬在屋顶中央，
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电闸“啪”一声合拢，灯重新亮起，
魏国强脸上的水渍还没干，
他长叹一口气，把那份湿淋淋的补充协议揉成团，
扔进垃圾桶。
“姜玫瑰，你赢了，按原方案，今晚签。”
玫瑰没笑，她看见窗外，
那个扔耐火砖的青工正被保安架走，
他回头，冲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她心里一凛——
纸上战役结束，真正的肉搏才刚刚开始。
会议散场，玫瑰没回宾馆，
她让赵永胜带路，去青工宿舍“暗访”。
宿舍楼是苏式老楼，楼梯木扶手被岁月啃出毛刺，
踩上去“吱呀”作响。
404房门虚掩，透出15瓦灯泡的昏黄。
玫瑰推门，扑鼻是汗酸与廉价烟草味。
屋里六个上下铺，只有一个瘦高个在，
正是白天扔砖的青工。
他赤着上身，肩胛骨像两片翘起的钢轨，
正在往膝盖上抹红药水——
保安架走时，他挣扎摔破皮。
玫瑰把门轻轻合上，背靠门板，
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抖出一根递过去。
青工愣住，没接。
“我叫姜玫瑰，白天你扔砖，我记仇，但也记人。”
她自顾自点燃，吐出一口烟，
“我想听听，到底什么仇。”
青工沉默半晌，突然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照片，
甩给她。
照片泛黄，是一家三口站在轧机前的合影，
男人穿着国营工装，女人怀里抱着婴儿——
正是眼前这个青工。
“我爹是红光炉前工，84年钢包爆裂，烧得只剩半条命，
厂里一次性给了800块，买断。
800块，买我爹一条命，买我妈哭瞎的眼，
买我初中毕业就进厂搬钢坯！
今天，你说你来买‘饭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再来买命的？”“我要的不是厂房，是四千个把青春焊进钢水的人；
如果他们倒下，我的风口也会变成深渊。”
——姜玫瑰
四月第一天，岭南的回南天把天花板都拧得出水。
姜玫瑰五点就醒了，额头上全是潮汗。
她轻手轻脚下床，怕吵醒身旁的沈珩——
医生刚给他换了保肝药，白色药片在床头柜排成一列，像等待检阅的小兵。
她把药片一粒粒收进小铁盒，顺手在台历上画了个圈：
“4月1日，红光厂正式资产评估第1天”。
台历旁边，是昨晚林小满送来的罢工简报——
“四千工人静坐，口号：‘宁要国营，不要资本家’”。
玫瑰对着镜子扎头发，橡皮筋“啪”一声断了，
她低声骂了句娘，干脆让头发散在肩上——
像要去打架，而不是去谈判。
厨房里，煤油炉噼啪作响。
她煎了两个鸡蛋，蛋边焦黄，蛋白却鼓着泡，
像极了此刻的她：外表撑得溜圆，内里早就焦灼。
沈珩穿着旧棉毛衫出来，从背后环住她，
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别一个人扛，四千人是四千张嘴，不是四千把刀。”
玫瑰把锅铲一扔，金属碰铁锅，脆响：
“可他们真敢拿刀怎么办？昨天老厂区有人喊‘把女老板沉炉膛’。”
沈珩沉默，把煎蛋铲到盘里，推给她：“先吃饱，再打仗。”
玫瑰咬了一口，蛋黄流进喉咙，腥甜腥甜，
像提前尝到了钢水的味道。
红光轧钢厂建在日本侵华时的旧机场跑道旁，
厂门是水泥牌坊，上头红漆剥落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被雨水泡得发暗，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玫瑰的桑塔纳停在门外，刚下车，就听见锣鼓震天——
四十几个退休老工人，穿着工装，领口别着毛主席像章，
一人一把铝面盆，“咣咣”敲得山响。
最前排的老头，头发像落雪的钢针，
手里高举一条白布横幅：
“姜玫瑰滚出国营红光！”
玫瑰眯眼，确认那白布是她厂里去年出口的次品床单，
心里竟先跳出成本核算：1.2美元/米，共浪费3120元外汇。
她自嘲地笑了笑——商人当久了，连愤怒都能先换算成钱。
工会主席赵永胜小跑过来，脸色比天还阴：
“姜总，工人堵门，评估组进不去，你看……”
玫瑰把手包往腋下一夹，大步走向人群。
没有喇叭，她干脆爬上一辆运钢渣的解放牌卡车后斗，
鞋底踩得铁皮咣当响。
她站定，目光从左扫到右，像用卡尺量钢板。
锣鼓声渐渐稀了。
“各位师傅，”她开口，嗓子带着煎蛋的焦糊味，
“我叫姜玫瑰，31岁，12年前我也站在机床边，三班倒，夜班啃冷馒头。
今天我回来，不是买厂子，是买‘饭碗’——
买你们手里那口还能盛粥的饭碗！”
人群嗡的一声，像被热钢滴入冷水。
“放屁！”一个青工跳出来，脸被太阳晒得爆皮，
“你们资本家就知道买厂卖厂，我爹在红光干到肺痨，现在一句买断就想打发？”
他手里攥着一块耐火砖，突然朝玫瑰掷来。
砖头像块烧红的月亮，擦着玫瑰耳边飞过，
“咣”地砸在卡车驾驶室顶，玻璃瞬间开冰花。
空气凝固了。
玫瑰的耳廓被擦破，血珠顺着耳垂滴在白衬衫领，
像第一朵玫瑰绽开。
她抬手抹了血，声音反而软下来：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青工愣住，没答。
“我给你留个座，”玫瑰指着自己心脏位置，
“今天开始，我天天在这儿，有胆你再扔，我绝不躲。”
说完，她跳下卡车，对赵永胜丢下一句：
“评估组跟我走侧门，谁再拦，报警——但别抓人，抓一次，人心就远一寸。”
她转身，耳后的血已经流到锁骨，
却一步没停。
四千工人默默让出一条缝，像滚烫的钢坯被无形轧辊压出一道冷却边。
侧门进去，是红砖食堂。
窗框掉漆，一股酸菜炖粉丝的蒸汽扑出来，
像70年代的老电影。
玫瑰找个空桌坐下，把染血的白衬衫袖口挽起，
冲窗口喊：“师傅，给我来一份‘钢水饭’！”
这是红光暗语——白菜帮子+肥肉片+锅巴，像炼钢炉表面那层浮渣，
工人说吃了“长力气”。
大师傅认得她，铁勺“当”一声敲锅沿：
“姜老板也吃这个？”
“我胃是铁打的，吃啥都能化钢。”
一句话，窗口外排队的人哄笑，敌意松了扣。
饭刚端上，一个穿背带裤的小女孩蹭过来，
约莫五六岁，手里攥着一只搪瓷杯，杯底磕得掉瓷。
“阿姨，你能给我妈一份工作吗？她哭了。”
玫瑰心里“咯噔”一声，把小女孩抱到腿上。
“你妈妈叫什么？”
“李红娟，天车工，他们说女的不要了。”
玫瑰抬眼，看见远处角落，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正低头抹泪，
安全帽压得头发蓬乱，像被风吹散的钢花。
她把小女孩放下，走过去，递过去半张餐巾纸：
“李红娟，明天到天车班报道，工资先涨15%，
干得好，再涨。谁说不收女的，让他来找我。”
李红娟愣住，眼泪挂在睫毛上，
突然鞠了一躬，额头磕在桌角，“咚”一声。
玫瑰扶她，摸到一手粗糙的茧，
像摸到十几年前的自己。
这一刻，她第一次对“收购”两个字有了体温。
评估组终于进车间。
转炉正在检修，炉口像张黑漆漆的兽嘴，
吐出40℃的热浪，混着石墨与机油味。
玫瑰蹲下身，手指抹过轨道，一掌铁锈。
随行财务悄悄报数：
“设备成新率42%，负债率87%，退休职工1200人，
按政策需一次性计提安置费4800万元。”
玫瑰没吭声，她看见一个老焊工趴在平台，
用火柴梗剔指甲缝里的钢渣，
剔一下，抖一下，像在数自己还有几根血管没硬化。
她走过去，递上一支“红双喜”。
老焊工抬头，脸颊被电弧光烤成两块旧铁皮，
“谢谢，戒了，肺癌早期，大夫让等床位。”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说别人的袖口破了。
玫瑰喉头滚动，转头对评估组：
“设备按废铁作价，负债我全背，
但退休工人医疗费我额外再留2000万，
写进合同，永不削减。”
财务瞪大眼：“姜总，这单生意净亏至少3000万！”
玫瑰把安全帽往下一压，声音像出炉钢坯噼啪炸响：
“我不是在做生意，我是在买‘人心’——
人心要是散了，我赚再多钱也得夜里哭醒。”
她伸出右手，对老焊工说：
“给我三个月，我让你住进肿瘤医院特需病房，
如果做不到，你把这手当废铁切下来。”
老焊工颤颤巍巍握住她，掌心滚烫，
像握住最后一根焊条。
这一刻，评估表上的数字不再是数字，
是四千条命，也是她姜玫瑰的“生死状”。
夕阳把会议室窗棂切成一格一格，像牢笼。
长桌左侧坐着市体改委、银行、财政局代表，
右侧是玫瑰、沈珩、律师团。
中间主位空着——留给红光厂领导班子。
门被推开，厂长魏国强带着党委一班人进来，
灰西装领口别着钢笔，像旧时代的佩剑。
魏国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国营四十年的底气：
“姜总，方案我看了，很好，
但工人安置费必须再加1500万，
另外，50岁以上职工，你们不能裁，
要裁，也行，每人按工龄×2倍月工资补偿。”
话音落，他推过一份补充协议，白纸黑字，
像一张刚出轧机的钢板，棱角分明。
律师在桌下踢玫瑰的鞋，小声说：
“这样算下来，总收购成本增加6000万，
我们现金流会断。”
玫瑰没接话，她看见魏国强右手虎口有厚厚的枪茧——
老军人转业，最善打阻击战。
她忽然笑了，把协议折成飞机，
朝魏国强轻轻一扔，纸飞机落在他茶杯里，
茶汤溅湿袖口。
“魏厂长，您这是把我当冤大头，还是把工人当人质？”
魏国强脸色一沉，正要开口，
会议室灯“啪”一声全灭——停电了。
窗外，工人聚集，有人拉下电闸，
吼声此起彼伏：“不加钱，别想谈！”
黑暗里，玫瑰摸到沈珩的手，他掌心全是汗，
却稳稳把一支小手电塞进她掌心。
她拧亮，一束光直直射向屋顶，
像炼钢炉里刺破铁水的氧枪。
“各位领导，”她声音在黑暗里格外亮，
“给你们讲个故事——
1979年，我兜里只有80块，也停电，
我就着路灯数钢卷，数到天亮，数出了今天。
今天，我一样能数到天亮，
不过，明天早上，银行就会收到我的冻结通知，
红光厂账面资金只剩12万，
拖一晚，利息增加3万，拖十天，工人连酸菜都吃不上。
你们选——是现在签字，还是一起数到天亮？”
黑暗掩盖了所有人的表情，
只有沈珩的手电光柱，稳稳悬在屋顶中央，
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电闸“啪”一声合拢，灯重新亮起，
魏国强脸上的水渍还没干，
他长叹一口气，把那份湿淋淋的补充协议揉成团，
扔进垃圾桶。
“姜玫瑰，你赢了，按原方案，今晚签。”
玫瑰没笑，她看见窗外，
那个扔耐火砖的青工正被保安架走，
他回头，冲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她心里一凛——
纸上战役结束，真正的肉搏才刚刚开始。
会议散场，玫瑰没回宾馆，
她让赵永胜带路，去青工宿舍“暗访”。
宿舍楼是苏式老楼，楼梯木扶手被岁月啃出毛刺，
踩上去“吱呀”作响。
404房门虚掩，透出15瓦灯泡的昏黄。
玫瑰推门，扑鼻是汗酸与廉价烟草味。
屋里六个上下铺，只有一个瘦高个在，
正是白天扔砖的青工。
他赤着上身，肩胛骨像两片翘起的钢轨，
正在往膝盖上抹红药水——
保安架走时，他挣扎摔破皮。
玫瑰把门轻轻合上，背靠门板，
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抖出一根递过去。
青工愣住，没接。
“我叫姜玫瑰，白天你扔砖，我记仇，但也记人。”
她自顾自点燃，吐出一口烟，
“我想听听，到底什么仇。”
青工沉默半晌，突然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照片，
甩给她。
照片泛黄，是一家三口站在轧机前的合影，
男人穿着国营工装，女人怀里抱着婴儿——
正是眼前这个青工。
“我爹是红光炉前工，84年钢包爆裂，烧得只剩半条命，
厂里一次性给了800块，买断。
800块，买我爹一条命，买我妈哭瞎的眼，
买我初中毕业就进厂搬钢坯！
今天，你说你来买‘饭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再来买命的？”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哽咽，
像钢水遇冷，噼啪炸出裂纹。
玫瑰捏着照片，指尖发颤，
烟灰落在地上，碎成灰白。
她从包里掏出签字笔，
在照片背面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直线电话，24小时开机。
三天内，你给我一个能让四千人都活下去的方案，
如果比我的好，我掉头就走，厂子不收了。
如果比我的差——”
她顿了顿，把照片递回去，
“你就当再扔一次砖，我绝不躲。”
青工抬眼，瞳孔里映出女人瘦削的影子，
像炉膛里突然灌进冷风，火苗乱窜。
玫瑰转身拉门，手刚搭把，
背后传来一句低哑的问：
“你说话算数？”
她回头，嘴角扯出一抹笑，
却比哭还涩：
“我姜玫瑰，从不拿命开玩笑。”
门“咔哒”合上，
走廊灯闪了两下，彻底黑了。
玫瑰站在黑暗里，
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轧机轰鸣，
一下，又一下，
像预告着，
明天，或者后天，
某块烧红的钢坯，即将迎头砸下。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哽咽，
像钢水遇冷，噼啪炸出裂纹。
玫瑰捏着照片，指尖发颤，
烟灰落在地上，碎成灰白。
她从包里掏出签字笔，
在照片背面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直线电话，24小时开机。
三天内，你给我一个能让四千人都活下去的方案，
如果比我的好，我掉头就走，厂子不收了。
如果比我的差——”
她顿了顿，把照片递回去，
“你就当再扔一次砖，我绝不躲。”
青工抬眼，瞳孔里映出女人瘦削的影子，
像炉膛里突然灌进冷风，火苗乱窜。
玫瑰转身拉门，手刚搭把，
背后传来一句低哑的问：
“你说话算数？”
她回头，嘴角扯出一抹笑，
却比哭还涩：
“我姜玫瑰，从不拿命开玩笑。”
门“咔哒”合上，
走廊灯闪了两下，彻底黑了。
玫瑰站在黑暗里，
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轧机轰鸣，
一下，又一下，
像预告着，
明天，或者后天，
某块烧红的钢坯，即将迎头砸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