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南头海关旧楼改成的临时办公室。
姜玫瑰把两只球鞋脱下来,鞋底对着水泥地“啪啪”拍,铁灰色粉尘像干雪一样散开。她已经三天没回家——确切地说,是三天没离开这间十平方米的“作战室”。
墙上挂着瑞士苏尔寿公司寄来的最后通牒:
“若10月15日前无法开出即期信用证480万美元,合同自动失效,定金50万美元概不退还。”
落款日期:9月27日。
也就是说,还剩18天。
桌上的电话“铃——”地炸响,像有人把钢针插进耳膜。
“玫瑰,工行总行拒了。”那端是信贷科长老周,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上面新文件,乡镇企业买国外设备,一律不批外汇指标。”
“理由?”
“一句话:社会主义外汇不能用来给资本家买机器。”
啪。她轻轻挂了电话,抬头看天花板,日光灯嗡嗡作响,灯管里堆积的飞蚊尸体像一串省略号。
沈珩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袋外卖白粥,还有一瓶桂林三花。
“先吃,胃里没东西想不出招。”
玫瑰没动筷,只伸手拿酒,仰头灌一口,辛辣顺着食道往下犁。
“老沈,”她声音发干,“如果咱们在10号之前凑不到480万,苏尔寿就把设备卖给韩国浦项了。”
沈珩把粥推到她面前:“还有一条路子,你知道的。”
“黑市?”
“黑市。”他顿了顿,补一句,“我校友会里有人能搭桥,但得我们亲自带样品去纽约,证明项目真实。”
玫瑰用拇指摩挲着杯口,半晌,咧嘴笑出一口白牙:“那就出国,咱们还没度过蜜月呢。”
9月30日晚,罗湖桥关口。
玫瑰把三截“预制楼板”钢模塞进旅行箱,外层用换洗衣服填缝,拉链几乎崩开。
沈珩拎的却是真“魔方”——四块不同厚度的热轧卷,切割成手掌大小,像四片银黑色巧克力,用透明胶缠成方块。
“样品如果海关问,就说是教学用具。”
“教什么?”
“教老外什么叫‘中国成本’。”
港币兑换点在桥洞下,灯泡昏黄。
1:2.05,比官方牌价高出整整四成。
玫瑰把2000人民币叠成两沓,从洞口递进去,换回来一沓“大金牛”。
手指触到钞票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扑通,像钢辊砸在热坯上。
2. 纽约肯尼迪机场—FBI警告
飞行16小时,时差13小时,抵达纽约是清晨。
海关通道,棕发关员敲了敲“魔方”。
“Teaching aids?”
“Yes, for structural behavior demonstration.”沈珩对答如流。
机器狗嗅到金属味,红灯闪。
两人被带进小黑屋。
关员拿磁粉检测仪来回扫,玫瑰掌心全是汗。
十分钟后,一名华裔官员进来,用普通话问:“带了多少现金?”
玫瑰心口一紧,却见沈珩淡淡道:“旅行者支票8000美元,现金没超1万,申报单在这儿。”
官员盯着他们看了会儿,挥手放行。
门合拢那刻,玫瑰才发现自己后背湿透,牛仔外套黏得像第二层皮。
3. 曼哈顿—校友会“地下沙龙”
哥伦比亚大学后门,一家关着卷帘门的潮州粥铺。
夜里十一点,桌灯昏黄,七八个华人围坐,有华尔街分析师、有Soho金属进口商、有“福建帮”账房。
沈珩把“魔方”摆上桌,像摆上一副扑克。
玫瑰开口,没有英文,全是中文:
“这块,成本280美元一吨,FOB深圳;日韩同样规格,340美元。
我给你们看断面——”
她掏出一枚放大镜,灯光下,金属晶粒紧密得像麦穗。
“屈服强度、延展率,全部ASTM标准,价格却低16%。
我需要480万美元买设备,利息12%,期限一年,可以签回购协议:明年此刻,我交给你一万吨热轧卷,按市价折抵。”
空气里飘着粥底腥味,也飘着计算器的滴滴声。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敲桌:“利率我要15%,且先扣息。”
玫瑰笑:“15%可以,但我要一次性拿到全额,不是分批。”
“你怎么保证海关不查?”
“我走的是补偿贸易,设备进来,产品出去,循环对冲,国家外管局乐见其成。”
对方沉吟片刻,伸出两根手指:“两周内,现金,280万美元黑市美元;其余200万,我介绍香港银号做背对背信用证。”
玫瑰握住那两根手指:“成交。”
4. 布鲁克林—深夜换汇
次日夜里,下城停车场。
无灯,只有远处霓虹漏进来,像碎掉的彩虹。
对方开来一辆灰色道奇,后备箱打开,黑色旅行袋码得整齐,一沓一沓100面额美金。
玫瑰把自家旅行袋递过去——里面是按对方要求提前准备好的“回购合同”+深圳账户暗号。
“点清楚,72小时内存入指定账号,否则协议作废。”
她蹲在地上,手指蘸口水,机械地点钞——每点到一万美元,用废报纸卷一道。
风卷起废报纸,像一群白鸽扑棱翅膀。
沈珩站在两步外,背对两人,目光扫视每一个阴影。
突然,远处传来警笛。
玫瑰手一抖,刀割破拇指,血珠滴在美金肖像上。
对方低喝:“Go!”
引擎轰鸣,道奇消失。
玫瑰把最后一卷美金塞进夹层,拉上拉链,起身才发现,自己整个膝盖都是软的。
10月5日,中环,电梯升到9楼,“永丰银号”铜牌锈迹斑斑。
经理是个穿唐装的秃顶男人,讲话带潮州尾音。
“姜小姐,你这笔生意,我行只能出‘代开’LC,受益人写苏尔寿,但抵押品是你深圳厂房的房产证。”
玫瑰抬眼:“利息?”
“年化18%,另加2%手续费。”
她捏着瓷杯,指节发白,却笑:“行,但我要加一条:设备到港后,我方验收合格,才允许对方议付。”
“你这是为难瑞士人。”
“我为难的是我自己,必须保证设备不是废铁。”
秃顶经理盯她半晌,忽然咧嘴:“好女仔,有胆。”
啪,章落纸面,声音清脆得像断头台。
10月7日晚,终于回家。
女儿星星已经两岁半,被保姆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叫“妈妈”。
玫瑰蹲下去,闻到孩子头发里的牛奶味,眼眶猛地发烫。
饭桌上,沈珩夹给她一只鸡腿:“多吃点,都瘦了。”
星星却伸手要爸爸抱,扭身把鸡腿打翻,酱油溅在玫瑰白衬衫,像一摊血迹。
夜里,孩子睡着后,沈珩从背后环住她:“等瑞士设备上马,咱们休个长假,去桂林,好不好?”
玫瑰没回头,只轻轻掰开他的手:“老沈,我算了,高利贷+黑市,明年要还570万美元。
如果订单稍有差池,厂子就完了,我们也完了。”
沈珩沉默,良久:“那我们就让订单不差池。”
灯熄,月光从窗帘缝切进来,像一把钝刀,横在双人床中间。
10月9日,深圳黄田机场(尚未改名宝安)。
玫瑰把风衣脱下,过X光机。
夹层里,280万美元旅行支票+现金刚被存入香港户头,身上只剩一张汇丰本票。
沈珩送她到安检口:“我回厂盯技改,你一个人去香港做最后对接?”
“嗯,三天后苏尔寿工程师飞苏黎世,我要亲眼看着LC生效。”
“行,家里放心。”
她踮脚亲了他一下,转身那刻,广播响起:
“前往香港的旅客姜玫瑰,请速到安检口,有您的紧急电报。”
她心头一紧,折返。
电报员递给她一张薄薄电报纸——
“Swiss Surplus Alert:
Global steel price plummets 22% on USSR dump.
Sulzer reconsiders contract validity.
—K”
K,是她在苏尔寿的唯一内线。
玫瑰指节瞬间冰凉。
22%的跌幅,意味着她承诺回购的“市价折抵”瞬间变成亏损线。
如果瑞方以此为借口撕约,她借来的570万美元,将变成悬在喉口的刀。
广播再次催促登机。
沈珩在玻璃墙外,向她比了个电话手势。
玫瑰深吸一口气,把电报折成四方,塞进牛仔裤后袋。
她抬头看航班信息屏——红色数字不停滚动,像滚烫的钢水,也像无情的倒计时。
悬念,在此刻升空——
下一站,香港。
她能不能在72小时内,把已经裂开的合同缝回去?
黑市美元借来的血,会不会逆流成河?
登机桥尽头,机舱灯光惨白。
玫瑰踏进去那一步,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