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15日,凌晨四点十二分,深圳蛇口工业区指挥部二楼的小单间里,姜玫瑰在算盘声里睡着。
十二伏的台灯还亮着,灯罩是沈珩用旧绘图板糊的,边缘焦黄,像一片被太阳烤卷的树叶。算盘珠子停在一串数字上:库存1.2万吨,成本价1600元/吨,账面总值1920万。
电话铃炸响。
“玫瑰,并轨文件出了,计划外钢价明天起统一900元,不限量。”——是沈珩的师兄周运来,物资部价格司。
玫瑰没说话,先把听筒夹在肩膀,腾出右手在算盘上“噼啪”一声:900×1.2万=1080万。
1920-1080=840万。
八百四十万的窟窿,能把人活埋。
听筒里周运来的呼吸声像钝锯,玫瑰抬头看窗外,天是淬钢炉里那种暗红,像谁把铁水泼进乌云里。
她轻声说:“知道了,师兄,欠你一顿酒。”
挂掉电话,她拿毛巾蘸了凉水拍在后颈,牙齿打颤,却不是因为冷——她想起1979年自己跳墙摔伤那一夜,也是这种暗红色,原来命运的颜色一直没变。
五点半,沈珩端着豆浆油条进门,身上带着医院消毒水味。他连夜去广州中山医陪导师做手术,眼眶青黑。
玫瑰把并轨消息重复一遍,语气像在念报纸。
沈珩把豆浆放下,白沫子溅出来,像微型雪崩。
“银行不会给我们活路,”他声音嘶哑,“上周递上去的展期报告,今天被退回了。”
玫瑰咬了一口油条,嚼得腮帮子发酸,喉咙却咽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人饿极了连土都吃,可土塞满肚子,还是饿。
现在的840万,就是那一口土。
沈珩伸手握住她腕子,掌心烫得吓人:“还有一条路,把库存拉到海南去做楼板。”
玫瑰抬眼。
海南建省筹备消息已经传了小半年,房地产像刚点着的油毡,火舌舔着天空。
“海南没有钢材厂,所有楼板都得从广州船运过去,我们直接把钢辊压成冷弯槽钢,当场灌混凝土,毛利至少40%。”
玫瑰在心里飞快重算:900元卖出是死,1200元卖出是活,再加40%毛利,就是1680元/吨——比并轨前还高80元。
她吐出油条,声音发狠:“那就把仓库搬空,连地皮上的锈都刮走。”
上午八点,玫瑰亲自去仓库。
1.2万吨钢材,堆成黑灰色山脉,正午表面温度六十度,摸上去像烙铁。
工长老马正带着十几号人洒水降温,见玫瑰来,迎上去,嘴唇抖了半天:“姜总,听说……要降价?”
玫瑰没答,蹲下去抓起一把锈屑,在指间碾成红粉。
“老马,你媳妇上个月刚生双胞胎,奶水够吗?”
老马愣住,摇摇头。
“让嫂子把鸡汤炖浓点,从今天起,你们班组计件翻三倍,干不干?”
老马的眼睛瞬间通红,像被火星溅到的棉纱。
“干!老婆孩子热炕头,全押上了!”
玫瑰拍拍他肩膀,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栽进钢材缝隙。
她扶住龙门吊的铁腿,听见自己心跳声——咚、咚、咚——像钢锭砸在铁砧上,一下一下,把恐惧砸扁。
七月十八日,玫瑰押着第一船两千吨钢材离开蛇口港。
船是租的“粤海311”,散货轮,吃水线漆成暗红,像一道伤口。
沈珩没去,他留在深圳跑银行,做资产抵押——必须把账面亏损压到最小,才能让董事会通过“跨省转产”议案。
临别前夜,两人在小阁楼里收拾行李。
玫瑰把算盘塞进帆布包,沈珩往里塞胃药和一把折叠伞。
“海南七月多台风。”他说。
“台风也有眼,”玫瑰答,“我想赌一回,站在眼里,就不怕风墙。”
沈珩突然抱住她,抱得很紧,仿佛要把肋骨嵌进她身体。
“玫瑰,如果船回不来,我就跳海去找你。”
玫瑰笑,笑得肩膀直抖:“沈总,你跳海前,先把贷款合同签完。”
七月二十日凌晨两点,南海,北纬18°,东经114°。
船队进入台风“哈尔”外围。
浪高七米,像移动的黑色城墙,拍在甲板上发出炮击声。
玫瑰和船员一起把钢材加固,手指被钢丝绳勒掉一块肉,血顺着腕子流进袖口,很快就被雨水冲成淡粉色。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偷布头,也是这种粉色——原来人生兜兜转转,颜色早就写好。
主舵失灵,船长吼:“准备弃船!”
玫瑰冲到机舱,把备用柴油倒进集油槽,手动启动副机,船头在浪峰上硬掰了十五度,避开迎面拍下的“水墙”。
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嗥叫,连雷声都被盖住。
黎明四点,风突然停了,天空呈现诡异的玫瑰色——他们误入台风眼。
船员瘫坐甲板,像一群刚从炼钢炉爬出的鬼魂。
玫瑰却咧嘴笑,露出被海水泡白的牙齿:“看,老子赌赢了。”
七月二十一日傍晚,海口秀英港。
因为没有钢材许可证,港口拒绝卸货。
玫瑰把船搁浅在离岸三百米的烂泥滩,调来四台履带吊,连夜把钢卷吊上沙滩,再用拖拉机拖进空鱼塘。
当地渔民围观看热闹,玫瑰发话:
“一个钟头卸完,每人五十块,现结!”
人群瞬间变成蚂蚁,把黑灰色钢卷扛在肩上,汗珠落在热砂上,“嗤啦”一声冒白烟。
半夜,玫瑰躺在鱼塘堤岸上,听远处城市打桩机“咚咚咚”,像另一座更大的钢炉正在点火。
她知道,那声音是钱,是活路,是沈珩还在深圳等她的理由。
七月二十五日,玫瑰的第一条冷弯槽钢生产线在鱼塘边搭起来。
没有厂房,用竹竿支起油布;没有行车,用二手卷扬机加滑轮组;工人白天焊钢,晚上睡在水泥管里。
八月一日,第一批“玫瑰牌”槽钢楼板出厂,成本价980元/吨,售价1680元,高出市场价80元,却一抢而空。
原因:
1. 海南运输半径缩短300公里,节省运费120元;
2. 槽钢截面优化,省水泥15%,建筑商算得清账。
八月十日,玫瑰已经卖出六千吨,账面回款一千万,缺口只剩不到两百万。
她给沈珩发加密电报:台风已过,站稳 eye,勿念。
沈珩回电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玫瑰把电报折成方块,塞进贴身口袋,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走路时硌得生疼,却舍不得扔。
八月十五日,玫瑰在工棚里算最后一批账。
只要再把剩余六千吨出货,就能彻底填平840万窟窿,并净赚240万。
她计划回深圳给沈珩过生日——九月三日,他们认识七周年。
就在她提笔写“停工整顿报告”时,广州经营部紧急电话:
“海南建省筹备组被撤,银根紧缩,房地产项目全停,楼板无人接盘!”
玫瑰手里的钢笔“啪”一声折断,墨水溅在账本上,像一滩突然凝固的血。
她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却再也找不到那台能把恐惧砸扁的铁砧。
八月十七日,玫瑰跑遍海口、三亚、文昌,所有工地一律停工。
塔吊悬在半空,像被折断的鹤颈;水泥袋堆在雨里,结成硬块;宣传牌上“国际旅游度假区”字样被红漆划掉,留下扭曲疤痕。
更糟的是,台风“哈尔”尾巴回头,带来连续暴雨,鱼塘边的钢卷被淹,锈水横流,像一条红色河流把工棚冲垮。
工人围着她讨要工钱,玫瑰把口袋掏空了,只凑出三千八。
她站在雨里,给每个人写欠条,手指被雨水泡得发白,字迹却一笔不乱——
“姜玫瑰欠李××工资200元,九月十日前还清,愿以命担保。”
写完最后一张,她抬头看天,雨点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钉子。
九月一日凌晨,玫瑰拖着高烧回到秀英港。
船“粤海311”因为欠租,被港口扣押,锈水顺着船舷滴落,像一条哭泣的铁龙。
她摸出口袋里那封“我爱你”电报,已经被雨水泡烂,字迹模糊成一片蓝雾。
突然,远处射来一道汽车灯光——
一辆挂着“粤O”牌照的丰田面包冲下堤坝,车门拉开,下来的人竟是本应在深圳的沈珩。
他瘦得颧骨突出,左手吊着输液瓶,右手提着一只黑色密码箱。
“玫瑰,”他声音沙哑,“我带来最后一条路——”
密码箱“咔哒”弹开,里面是一叠英文合同和一张香港银行本票,金额:USD 1,200,000。
玫瑰瞪大眼,却看见合同抬头赫然写着:
“ROSE HOLDING HK LIMITED 股权转让书,受让方:STEEL INTERNATIONAL (USA) INC.”
她猛地抬头,闪电划过,照亮沈珩眼角一抹从未有过的狠厉。
“你要我把厂子……卖给美国人?”
沈珩没有回答,只把输液针拔掉,血珠渗出来,落在本票上,像一枚小小的红色印章。
海风突然转向,带来远处台风预警的汽笛——
“呜————”
镜头定格在玫瑰脸上:高烧、锈迹、雨水、血点交织,她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画面黑场,一行白字缓缓浮现:
“九月三日,生日,台风再临,是卖身,还是逆风?——第二部《风口的刃》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