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0月17日，霜降前夜。
姜玫瑰把最后一包牙刷牙膏塞进人造革提包，拉链“呲啦”一声，像给过去的日子封口。深圳到北京的列车要开36小时，硬座票价11块7，她买了两张——一张给屁股，一张给那捆“脱粒机滚筒”样品。沈珩把她送到站台，递来一个铝皮饭盒，里面是刚蒸好的叉烧包，油渍浸透了油纸。
“到北京要是被查，就说你是电子工业部的。”
“证件呢？”
“我昨天在招待所给你刻了个萝卜章。”沈珩把一张盖着红印的介绍信塞到她口袋，手指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秒，“姜玫瑰，520万，拿不回来我就得卖身了。”
列车鸣笛，玫瑰把饭盒举出窗外冲他晃：“沈珩，你卖身也只能卖给我！”
绿皮车咣当咣当，像巨大的算盘珠，把她的过去一点点拨远。
硬座车厢里烟雾缭绕，旅客们用报纸垫屁股，报纸头条是“国务院压缩基建投资”。玫瑰对面坐着两个首钢技术员，一路高谈钢价要跌，她竖着耳朵听，把每一个数字写在小本上——800元、750元、700元，像给死刑犯画押。夜里，她把样品塞到座位底下，用绳子绑在自己脚踝上，谁碰一下她就醒。
36小时后，北京站。大风卷着煤渣子，像无数细小的刀片。玫瑰排了40分钟队，才买到一张5毛钱的地铁票。地铁里，人们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她的大帆布包——那上面用红漆写着“深—圳—快—线”，在灰扑扑的车厢里像一面招摇的旗。
全国农机订货会地址在“北京农业展览馆”，门口两块大招牌：左边“时间就是金钱”，右边“打击投机倒把”。玫瑰看得心里一咯噔——这两句话像给她量身定做的牢笼。
她没门票。守门的是个戴红袖标的老头，要介绍信。玫瑰把萝卜章那份递上去，老头对着太阳看钢印，嘴里嘟囔：“电子工业部也管脱粒机？”玫瑰脸不红心不跳：“现在电子也要配套农业现代化。”身后有人笑，她回头，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高个男人，领口露出白衬衫，像鹤立鸡群。男人冲老头说：“让她进吧，我妹妹。”玫瑰愣了半秒，猫腰钻进大门。
展馆里比菜市场还热闹，国营大厂摆出的都是庞然大物：东方红拖拉机、红卫收割机，每台机器屁股后面站着三四穿中山装的销售科长，手里抖着合同本，眼睛长在额头上。玫瑰的“样品”太寒酸——一根60厘米长的空心钢辊，外壁冲压出斜棱，刷着蓝漆，拎在手里像根水管子。
她没展位，就找个消防栓当桌子，把钢辊竖起来，挂一块硬纸板：“耐磨滚筒，寿命翻倍，成本降30%，现货供应。”字是沈珩用毛笔写好传真过来的，玫瑰剪下来贴在纸板上，边缘还留着齿状碎屑。
一上午，无人问津。
中午，她拿出叉烧包，已经硬成石头，啃一口牙印。穿军大衣的男人又出现了，递给她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搪瓷杯，没毒。”玫瑰接过，烫得指尖发麻。
“你那个滚筒，真能降30%？”男人开口，声音低，却带一点南方尾音。
“能。”玫瑰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我用的是20Mn钢，加铌，碳当量降0.3，冲击韧性提一倍，成本只加5%，寿命起码翻两倍，算总账降30%只多不少。”
男人挑眉：“你哪学的？”
“车间里数废钢数的。”玫瑰咧嘴笑，一颗虎牙闪着光。
男人叫程建国，河北衡水农机公司采购科长，手里握着52万台脱粒机订单，原配滚筒供货商刚被涨价20%，他正发愁。玫瑰听完，心脏砰砰跳——52万，哪怕抢下十分之一，也足够让她的轧机吃饱。
她深吸一口气，报价比原供货商低25%，但要求“现款现货”。程建国蹲下来，用钢笔敲她的钢辊：“小丫头，低25%还现款，你拿什么垫？”玫瑰把帆布包倒扣，哗啦掉出一堆深圳发展银行存折，花花绿绿，最厚一本夹着12万。
“我账上还有40万，可以全部押给你们做质保金，货到三个月无质量问题再返。”
程建国盯着她看了十秒，像看一个疯子，又像看一个宝贝。他伸手：“成交，先试2万支。”
2万支，每支成本18块，售价24，毛利12万，玫瑰的手指在背后绞得发白。
可麻烦来得比订单更快。
第二天，展馆广播突然喊：“请各位参展商注意，严厉打击无证经营、投机倒把行为！”玫瑰抬头，看见两个穿工商制服的人冲她走来，心里“咯噔”一下。
“你的营业执照呢？”
“我……在深圳，正在办。”
“介绍信？”
玫瑰递上萝卜章那份。对方对着日光灯看，脸色一沉：“伪造国家公文，你知道什么罪？”说着就要扭她胳膊。
周围立刻围成一圈，国营厂的销售科长们幸灾乐祸：“深圳来的倒爷，活该。”玫瑰被提溜到办公室，帆布包也被拎走，存折散落一地。
关键时刻，程建国带人赶到，还跟着一个穿毛料中山装的老者——农业部农机化司副司长老周，程建国的老首长。老周拿起钢辊，看了看内壁冲压纹路，又看了看玫瑰被指甲掐出血的掌心，缓缓开口：“小姑娘，你这滚筒，真能降30%？”
玫瑰嗓子发干：“能。”
“好，我给你担保。”老周掏出钢笔，在一张便签上写：“请予参展方便，产品需进一步测试。”落款是农机化司。
工商的人面面相觑，最终把萝卜章介绍信撕碎，却放了她一马。程建国把存折捡回来，塞到她手里：“别怕，老哥陪你把订单啃下来。”
接下来三天，玫瑰像上满发条的钟。
她白天在展馆用卡尺量尺寸、用锤子敲钢辊给大家看“不崩口”；夜里蹲在动物园对面的招待所浴缸里写成本分解表，一笔一笔算：原料、电费、轧制、热处理、运费……写到眼皮打架，就把头埋进冷水里激一下。
沈珩从北京办事处给她弄来一本“首钢出厂价目表”，最后一页用红笔圈出“热轧带钢500mm，牌价760元/吨”，旁边注：“可谈至700”。玫瑰算完，成本可以再降两块，她立刻给程建国报新价：22.5元/支。
程建国把她的报价单复印52份，发给自己的52个下游县农机公司，回电一致：换！
10月24日，立冬。
北京飘起细雪。玫瑰和程建国在展览馆后门的小树林，把52份合同摞在一起，总金额520万，订金30%，货到付款50%，质保金20%。玫瑰用冻僵的手在每一份合同上写“姜玫瑰”三个字，写到最后一笔，她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砸在“玫瑰”上，墨水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雪越下越大，回程的地铁停运。玫瑰抱着合同，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招待所门口，鞋子已经湿透。
前台递给她一封加急电报：“生产线故障，速归。沈。”
她心脏猛地收紧——520万只是纸，深圳那台老轧机如果撑不住，一切归零。
夜里十一点，玫瑰裹着军大衣冲进北京站，只剩一趟加开的临客，无座。她挤在车厢连接处，怀里抱着合同，脚下是化雪的污泥，耳边是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咣当”，像倒计时。
列车启动那一刻，她透过结霜的玻璃，看见站台上一个穿工商制服的人影——是展馆里要抓她的年轻干部，正举着对讲机，朝她的车厢指过来。
玫瑰下意识把合同往大衣里塞，却摸到口袋里的另一张纸：农业部老周给她的便条，背后潦草写了一行字——
“小姜，降价25%有人欢喜，也有人睡不着觉，路上小心。”
车轮加速，站台灯光迅速后退，化成一条扭曲的河。玫瑰抱紧膝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铁轨——
520万订单，生产线故障，工商追捕，还有谁“睡不着觉”？
咣当——
黑暗像钢板一样压下来，故事在此折出一个锋利的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