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在深圳的第一个凌晨,是被工地打桩机震醒的。
工棚外,探照灯像一把白刀,把黑夜切成两半。
她蜷在沈珩借来的军用帐篷里,身下是两张《南方日报》拼成的床。
风从帆布缝隙灌进来,带着海腥味和柴油味,像某种警告:这里连空气都要收费。
她摸出枕头下的手表当票,1350元——全部身家。
“三来一补”四个字在脑子里转,她却连一张像样的报价单都没有。
天快亮时,沈珩端着搪瓷缸进来,缸里漂着一层铁锈般的茶叶。
“先喝,再听。”他说。
沈珩的声音不高,却像给每一句都加了粗黑体:
“来料加工、来件装配、来样定做、补偿贸易——四句话,把香港人的钱变成我们的设备。”
玫瑰用指甲在缸壁上刻了四个“来”字,指尖被烫得发红。
“原料谁出?”
“港商。”
“销路?”
“港商。”
“那我们出什么?”
“效率。”沈珩顿了顿,补一刀,“还有命。”
帐篷外,潮水扑岸,像无数碎银撞碎又消失。
玫瑰把茶叶渣一口嚼了,苦得舌头发麻,却笑了:“效率我有,命也先押上。”
天亮后,沈珩带她去了“上步工业区”。
所谓工业区,其实是一片刚填海的黄泥地,上面插着一块木牌:
“未来属于勇敢者。”
木牌旁边,停着三辆报废的解放卡车,车厢被改成临时仓库。
沈珩的“技术入股”就堆在里面:十台香港人淘汰的电动缝纫机,皮带开裂,电机却还能转。
玫瑰蹲在地上拧了拧踏板,手指立刻被黑油染成乌鸦爪。
“电机拆下来,当配件卖,顺德风扇厂急需。”沈珩报价:每台80元。
玫瑰心里飞快算:十台800元,不够。
她又把缝纫机翻个底朝天,发现商标——日本“Brother”,心里一亮。
“整机卖香港二手商,每台45美元;拆零件,只能80人民币。”
她抬头,目光像磨快的锯片:“整机卖!”
沈珩挑眉:“整机要外壳,外壳全裂。”
“裂的用胶水糊,再刷机油,反正香港人只验电机声。”
她说干就干,当天跑去废品站捡ABS边角料,用氯仿粘了三个小时。
傍晚,十台“整容”缝纫机排成一行,像等待检阅的伤兵。
沈珩递给她一张名片:香港荃湾鸿运贸易公司,周老板。
“明早七点,文锦渡口岸,只给十分钟验货。”
玫瑰点头,把名片塞进胸衣,顺手抹了一把机油在脸颊——
她需要让自己看起来更狠一点。
第二天清晨,文锦渡关口雾重得像掺了水泥。
玫瑰用租来的平板车推着十台缝纫机,轮子陷在泥里,每走一步发出骨骼错位的响声。
沈珩不能出现——他是公派身份,一旦被查到私倒设备,护照即刻吊销。
所以玫瑰一个人,戴着掉了漆的军帽,帽檐压到眉下。
香港周老板穿米色风衣,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
他抬手看表,连开口都省,直接戳电机开关。
嗡——
声音闷而稳,像老人咳不出的痰,却恰好证明心脏还行。
周老板吐出一口烟,竖起四根手指:“45美元,我收四台。”
玫瑰把帽檐往上推,露出机油混汗水的脸:“十台一起,每台50,不然我推回去。”
“推回去?”周老板笑,指关口那条上坡,“小姑娘,你推得动?”
玫瑰没答,转身真走。
一步、两步、三步……
第五步,背后传来周老板骂娘的声音:“OK!50!现金!”
她回头,笑得牙花子都是黑的:“要美金现钞,不连号。”
437美元,八张50,一张37的零头,她当场把零头塞进关口执勤战士的口袋——
“大哥,帮忙抬一下,我赶时间。”
战士愣了半秒,竟真帮她把机器搬上香港方的货车。
回程路上,玫瑰坐在空板车上,数着风。
437,这是她第一次摸到外汇的体温,比男人的手还烫。
有了437美元,沈珩立刻带她去找港商“金泰眼镜”——
对方需要廉价金属框,数量三万副,交货期四十五天。
玫瑰在租来的竹棚里挂起红漆木牌:玫瑰五金来料加工厂。
牌子是歪的,但电话是真的——沈珩办公室分机。
港商代表叫Vincent,穿白皮鞋,进棚第一句话:“Ms. Jiang,厂房太hot。”
玫瑰把落地扇往他面前踢,风速开到三档,吹得Vincent领带直抽自己耳光。
“我们有港商提供的进口不锈钢丝,只需加工成型、点焊、抛光。”
Vincent递来一张A4:成本核算表。
玫瑰扫一眼,心里咯噔——
港商给的钢丝重量,比实际损耗少算8%,这意味着每做一万副,她得自掏腰包补800副料。
她抬头,看见Vincent似笑非笑的眼——
这是行业老坑,专等新人跳。
玫瑰把A4折成纸飞机,嗖地射进风扇:“成本我重算,明早给你新单价。”
Vincent耸肩:“若高出5%,订单取消。”
那晚,工棚灯火通宵。
玫瑰把钢丝放在学校借来的精密秤上,一寸寸量——
发现港商给的密度系数是“理论值”,而实际拉丝后截面缩小0.03毫米。
她重新写报价:每副降2美分,但把材料损耗降到3%,总体低出Vincent原表7%。
沈珩看她熬得通红的眼睛,轻声说:“你在用技术打败套路。”
玫瑰咧嘴一笑:“套路也是技术,只是下三滥。”
Vincent刚点头,台风警报来了。
深圳1980年排水系统等于没有,一场暴雨,竹棚塌了半边,三千副半成品泡进泥浆。
玫瑰赤脚踩在水里,用身体给最后一箱成品挡雨,塑料布被风掀起,像要带她一起飞走。
沈珩赶来时,看见她整个人滴着黄泥,手里却高举一箱眼镜框,像举炸药包。
“完了,交不了货。”她声音发抖。
沈珩没劝,转身冲进雨里,二十分钟后开来一辆部队的解放卡车。
“南海舰队后勤部,我给他们修过雷达,欠我人情。”
卡车把泡水的半成品拉到舰队食堂,用大型蒸箱做“低温烘干”,再回抛抛光——
次品率从预计30%降到8%。
第三天,Vincent白皮鞋踏进临时仓库,看见码得整整齐齐的纸箱,沉默半晌,伸出两根手指。
“加两万副,同样价格。”
玫瑰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不是激动,是连续48小时没睡,膝盖罢工。
交货那天,玫瑰账户里第一次出现五位数:40200美元。
她给沈珩买了一台真正的咖啡机,却给自己换了一块新上海牌手表——
1350元,一模一样,仿佛把当掉的时光赎回来。
夜里,两人坐在卡车车斗,看港口灯火。
沈珩忽然说:“Vincent只是跳板,真正的大买家在欧洲,要不锈钢整卷,月需求一千吨。”
玫瑰抿嘴:“我们没有轧机,只有几台二手缝纫机改的点焊机。”
沈珩笑:“那就让轧机先在我们脑子里转起来。”
他掏出一份英文合同,末页盖着瑞士信贷银行的水印:
“补偿贸易——他们用设备换我们未来三年的产量。”
玫瑰盯着那行数字:480万美元。
她喉咙发干:“我们要负债三十年?”
沈珩把笔塞进她手里:“或者富三十年。”
玫瑰抬眼,远处海关大钟指向12点,钟声像巨锤砸在海上。
她正要落笔,突然一束车灯扫过,一辆黑色轿车急刹在他们面前。
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亮出工作证:
“外经委调查组,有人举报你们私自倒卖外汇,请配合。”
镜头定格在玫瑰悬空的笔尖——
480万美元的合约,437美元的起点,此刻一起被车灯照得雪亮。
下一章,她会被带走吗?
那台只在脑子里转动的轧机,是否还没出生就要夭折?
风继续吹,工棚外的木牌“啪”一声断裂,像某种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