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月,大年初四,绿皮车晃了三十六小时,把姜玫瑰从赣南的湿冷雾气里扔到南海的咸腥热浪中。
她提着一只掉漆的皮革包,脚上的解放鞋沾着老家稻田的泥,像两枚印章,盖在她“农民”出身的身份上,揭也揭不掉。
凌晨四点,深圳站没有站台雨棚,雨丝斜刺,像无数根钝针。玫瑰把包举在头顶,仍被浇得透心凉。
广场上一盏钠灯,照出满地蹦蹦跳跳的小青蛙,像微型地雷。她踮脚找“蛇口接站”的木牌,心里默念:要是没人来,她就原路返回,权当赌输了。
“姜玫瑰?”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点京腔,一点倦意。
她回头,看见沈珩。
他比一个月前在纺织厂墙根下更黑,更瘦,头发被雨水打成绺,贴在额前,可呢子大衣依旧挺括,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玫瑰第一句话是:“你欠我一块手表。”
沈珩愣了半秒,笑出了白牙:“先欠着,给你算利息,月利三分。”
他伸手要提包,玫瑰侧身躲过:“我自己来,免得算不清工钱。”
沈珩也不坚持,转身领路,背影被雨拉得老长。
吉普车是借的,车门关不严,雨从缝隙灌进来,砸在玫瑰小腿,像无数碎冰。
出市区不到十分钟,柏油路就没了,车轮碾在盐碱滩上,一歪一滑。
远处零星的碘钨灯吊在毛竹杆上,灯光里雨丝像拉长的玻璃线,线下是一块乌黑的泥滩,几条破木船歪着,船底渗出的水比船外的雨还亮。
“到了。”沈珩熄火。
玫瑰下车,鞋跟直接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发出“啵”一声,像嘲笑。
“厂房呢?”
“眼前就是。”沈珩指向离海岸不到五十米的一排毛竹席棚,顶盖油毛毡,边沿被风掀起,啪嗒啪嗒鼓掌。
玫瑰眯眼,棚子门口挂着一块三合板,红漆刷字——
“蛇口工业区001号轧钢筹备组”。
油漆顺着板缝流下,像未干的血。
她深吸一口气,咸腥味钻进肺,搅得胃袋翻江倒海。
沈珩在身后说:“席棚是临时的,三月后混凝土厂房就能起墙。”
玫瑰没回头:“三月后要是墙没起来,我就把你埋里边。”
沈珩笑,声音混在雨里,像低频的鼓。
席棚里已有十几号人,男多女少,全是“跑单帮”的知青、退伍兵、刑满释放的“老广”。
他们挤在双层通铺上,下铺接雨,上铺漏风。
见沈珩带了个女人进来,所有人都把脑袋探出蚊帐,目光像手电筒。
沈珩指最靠里的一张空铺:“你先睡这儿,我在门口搭行军床。”
玫瑰把包往床板一扔,激起一层灰,灰里蹦出几只蟑螂,像黑色弹片。
她皱眉,从包里摸出一卷报纸,摊平,垫在褥子下——报纸头版印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
灯是柴油发电机供的,十点半准时熄。
黑暗落下,雨声升级,像千万颗石子砸在油毛毡上。
玫瑰平躺,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雨还响。
半夜,风把棚子一角撕开,“哗啦”一声,雨柱直灌。
男人们冲出去压棚顶,玫瑰也爬起,抱起床边那袋从老家带来的干辣椒——那是她全部口粮。
雨水一冲,辣椒袋沉得抱不动,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拍进泥里,脸先着地。
有人拽她胳膊,把她提起来,是沈珩。
他右手拄一根竹竿,左臂箍住她腰,声音贴着耳骨:“别死撑,棚子垮了可以重搭,人垮了没人赔。”
玫瑰甩开他,嗓音被雨泡得嘶哑:“我不用人赔,我自个儿扛。”
回到棚内,她借煤油灯照脸,右颊划开一道口子,血和泥混成黑酱。
她从包袱里摸出针线,对着镜子就要缝,被沈珩一把攥住手腕。
“你疯了?会留疤。”
“留疤也比留命强,破相没人娶,我正好省得嫁人。”
沈珩没再劝,转身出去,五分钟后端回一脸盆开水,水里漂着半瓶白酒。
“先消毒,再贴纱布,明早去卫生院打破伤风。”
玫瑰看他蹲在自己面前,用剪刀剪纱布,手指修长却布满裂口,指甲缝里嵌着黑油。
她突然问:“沈珩,你图啥?”
沈珩把纱布按在她伤口,碘酒杀得她倒抽冷气。
“我图中国能轧出自己的薄板,不用再花外汇去日本买。”
“那关我啥事?”
“我需要一个人,敢把命押在滩涂上,和我一起数钢卷。”
玫瑰嗤笑:“你找错人了,我只会数钱。”
沈珩抬眼,雨声里,他的声音低得像暗潮:“数钱的人,才配数钢卷。”
天亮,雨停,滩涂上升起海市蜃楼般的雾气。
玫瑰踩着嘎吱作响的竹地板,走到棚外,看见沈珩和一群男人围着破木箱吃早餐——馒头就咸菜,没有水,干嚼。
她伸手进兜,掏出那块“上海牌”女表,表盘有裂纹,仍是她最值钱的家当。
“沈珩,陪我去深圳镇里。”
沈珩扫了表一眼,没问,点头。
两人搭顺路拖拉机,颠了四十分钟,到镇中心唯一一家“国营联合当铺”。
柜台后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表盖一开一合,镜头推近,秒针仍走。
“旧表一块,残值十二元。”
玫瑰手指一紧:“上海牌,全钢,去年买价一百二。”
老头嗤笑:“姑娘,当铺只问死当,不问出身。”
沈珩伸手按住表盖:“十二就十二,另外再借一千三百三十八元,我担保,三个月还,月利三分。”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清华工作证,钢印红章,在1980年的深圳比通行证还管用。
老头抬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像称斤两。
半晌,他推过一张当票:
“死当十二元,贷款一千三百三十八,合计一千三百五十元整。”
玫瑰捏着那张薄纸,指节发白。
她把自己二十二年的青春、嫁妆、脸面,全换成了四位数字。
走出当铺,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
沈珩把钱分两份,一沓一千,用报纸包好;另一沓三百五十,散票,塞进口袋。
“一千买二手发电机组,三百五付工人上月欠饷,让他们今天开工。”
玫瑰眯眼看他:“你早算好了?”
“昨晚你睡着时,我算的。”
“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就当我赌输,把手表赎回来再送你。”
玫瑰愣住,半晌笑出声,笑得比阳光还刺眼:“沈珩,你果然会算利息。”
傍晚,滩涂上传来柴油机“突突突”的吼声,像一头老牛拖着钢铁的犁。
工人们围着机组鼓掌,有人把安全帽抛向天空。
玫瑰站在人群外,手里拿一块木板,用毛笔写告示:
“蛇口轧钢厂筹建处招募——
会计一名,月薪35元;
出纳一名,月薪30元;
炊事员一名,月薪25元,
另招力工五十名,日薪1.5元,管三餐。”
墨汁未干,就被一只只黝黑的手掌按上指纹。
沈珩走来,递给她一个铝饭盒,盒里躺着两只热腾腾的馒头,中间夹一条拇指大的咸鱼。
“第一笔工资预支,先吃。”
玫瑰咬一口,咸得发苦,却笑得眼角弯成月:“比纺织厂的夜班饭好吃。”
沈珩伸手,用拇指抹掉她嘴角的馒头渣,动作自然得像拭去一截钢屑。
玫瑰没躲,心跳却快得压过柴油机。
夜幕降临,发电机停了,棚里亮起第一盏稳定的电灯泡。
玫瑰坐在铺前,把今天花出去的每一分钱记在小本:
“柴油100升,65元;
二手发电机组一台,1000元;
馒头200个,10元;
碘酒纱布,0.8元;
合计:1075.8元。”
写完,她抬头,看见沈珩站在棚外,背对灯光,轮廓被镀上一层毛边,像未知的海岸线。
凌晨两点,玫瑰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
是沈珩的行军床旁那台手摇电话——白天刚接的临时线,居然响了。
沈珩披衣起身,摇柄三圈,对面只传来三个字:
“货,没了。”
沈珩声音压得极低:“哪条线?”
“全部。”
啪,电话断。
玫瑰坐起,抱膝,看沈珩在黑暗里点烟,火星一明一灭,像坏掉的灯塔。
“出啥事?”
沈珩吐出一口烟,白雾在冷光里凝成一句:
“钢材指标被卡死,我们三月后无米下锅。”
他回头,目光穿过蚊帐,落在玫瑰脸上——
“姜玫瑰,敢不敢再赌一次更大的?”
玫瑰没答,只听见自己心跳,一声比一声重,像远处潮汐,正悄悄漫上滩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