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胜利纺织厂的高音喇叭里飘出《东方红》的后半段,声音像被棉絮滤过,闷闷地砸在纺部车间的水泥地上。
姜玫瑰把饭盒大小的铝制饭盆塞进布兜,踩着“永久”牌二八大杠的脚蹬子,从女工宿舍一路滑到厂北门。
风像钝刀,割得耳朵发木,她却把帽檐往上顶了顶——今晚有大事要干。
门口值班的是老赵,半张脸缩在军大衣领口里,见她来,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黄牙:“又是你,小姜,第三回加夜班了吧?铁人也熬不住。”
玫瑰咧嘴笑,呼出一团白雾:“赵叔,我年轻,火力旺。”
说罢,她递过去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块热乎乎的烤红薯。
老赵掂了掂,分量踏实,摆摆手,按下电钮,铁栅栏吱呀呀升出一条缝,刚好容自行车通过。
玫瑰弓着腰,像一条灵活的梭子,钻进夜色。
背后,厂区探照灯刷地亮起,照得雪地一片惨白,也照出她呼出的白气——像纺机里喷出的棉絮,一团团被黑夜吞掉。
纺部车间里,机器比人精神。
一百零八台“沪二型”细纱机一字排开,每台四百锭,锭子飞转,发出高频的“嗡——”,像一群蜂集体振动翅膀。
玫瑰把棉条筒推到机尾,抬手看表——一点五十八,离“查岗”还有七分钟。
她熟练地掐断纱头,把废棉团塞进兜里的暗袋,动作快得像在偷时间。
这些“下脚棉”按规定要回收到废棉间,可废棉间的人今晚打牌,只留一条缝的门——这就给了她机会。
每三团废棉,倒爷老周能给一分钱,听起来寒碜,可积少成多,一夜能攒出两毛,一个月就是六块,抵得上半个月的夜班补贴。
“玫瑰,又偷棉?”同车间的李秀芬从机器那头探出头,声音压得极低。
玫瑰没抬头,只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别嚷嚷。
李秀芬撇撇嘴,却顺手把自己机台的废棉也团了团,隔着车档滑过来——姐妹情分,尽在不言中。
两点整,车间主任老郑晃着手电进来,后跟两名保卫科干事,像尾巴一样拖进一股寒气。
玫瑰立刻弯腰,装出擦锭子的姿势,手里的废棉顺势掉进机座下的油盘,瞬间被黑油浸透,看不出原形。
老郑在玫瑰机台前停住,手电光扫过她冻得通红的手腕,眉头皱了皱:“姜玫瑰,今晚你一个人看十二台?”
“报告主任,秀芬姐感冒,我替她顶半岗。”玫瑰站得笔直,声音清脆。
老郑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补丁整齐的袖口停了一秒,终究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往前走去。
脚步声渐远,玫瑰这才感到后背冰凉——棉毛衫湿了一层,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膜。
凌晨四点,是工人最饿的时候。
玫瑰把最后一团废棉塞进布袋,扎紧口,顺势钻进厕所隔间,从暖气管后面掏出一只铝饭盒。
饭盒里躺着昨晚省下的半个馒头、两片白菜帮子,还有一撮白砂糖。
她先把糖倒在舌尖,等甜味在口腔炸开,才慢慢咀嚼冷硬的馒头——甜味能骗过胃,也能骗过心。
厕所窗外,是厂区后墙,墙外就是自由。
墙根下,老周穿着羊皮袄,缩在阴影里,像一块隆起的石头。
玫瑰把布袋从气窗吊下去,老周接过,掂掂分量,抬手比出两根手指——两毛。
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从窗缝塞回,玫瑰没急着接,而是把一张叠得极细的纸条夹带进去:
“下周要钢票,越多越好。”
老周点点头,消失在晨雾里。
清晨六点,天色仍暗,路灯却齐刷刷灭了。
玫瑰推着自行车出北门,车把上挂一只空饭盆,盆壁结了一圈冰碴。
她没回宿舍,而是拐进胜利路后巷,那里有一间不收粮票的“早点铺”——其实就是在煤球炉上支口铁锅,卖三分钱一碗的“酱油汤”。
玫瑰把汤捧在手里,像捧一只暖炉。
汤面漂着几粒葱末,她吹了吹,喝下一口,咸鲜的味道顺着喉咙滑进胃,整个人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
铺子里围坐着几个倒夜班的男人,声音嘶哑地聊着“钢材要涨价”的小道消息——
“听说明年基建要压缩,钢票得抓紧囤。”
“放屁,价格双轨,计划外钢材一天一个价,囤就是赌命!”
玫瑰低头,用嘴唇碰着碗沿,耳朵却竖得比纺锭还直。
她默默在心里算:一吨计划内钢材八百块,计划外一千六,如果能把布头换成钢票,再倒成计划外钢材,一吨差价就是八百。
她不懂“价格双轨”这四个字,却懂“八百块”——那是她十年的工资。
回到宿舍,已经七点。
八人一间,上下铺,屋中央一只煤炉,炉火奄奄一息。
玫瑰把两毛钱塞进枕头芯里,那里已有厚厚一沓:毛票、分币、粮票、油票,还有一张崭新的“工业券”——值五块钱,是她全部身家。
她脱下棉鞋,发现鞋底裂了口,像一张大笑的嘴。
从床底摸出“猪皮胶”,剪一块旧内胎,在炉火上烤软,一下一下往裂口上粘——补鞋的动作,像她补生活:哪里破了,就剪自己一块肉去填。
同屋的刘秀红翻个身,嘟囔:“玫瑰,你图啥?天天夜班,不怕累死?”
玫瑰笑笑,没答。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幅画面:一片荒滩、几根桩子、一座尚未出世的钢厂——那是沈珩给她看过的照片,也是她梦里反复出现的海市蜃楼。
三天后,傍晚。
玫瑰收到老周的字条:
“夜十二点半,厂区废棉间,带工业券。”
她捏着纸条,心脏怦怦直跳——工业券等于五块钱,能换三十斤全国粮票,也能换……一张“钢票”。
午夜,她借口“帮李秀芬顶岗”,提前溜到废棉间。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一堆废棉包上,像给它们镀了一层银。
老周掀开棉包,露出一只油腻的帆布提包,提包里,是整整齐齐十张“计划外钢材购买证”——俗称钢票,每张一吨。
“一千六一张,你要几张?”老周声音哑得像砂纸。
玫瑰喉咙发干:“我只有五块。”
老周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小丫头,逗我玩?”
下一秒,废棉间门被“砰”地踹开,手电筒的强光直直打在老周脸上。
“保卫科!蹲下!”
冲进来的是两名保卫干事,领头的正是那天跟在老郑身后的年轻人,姓马,满脸青春痘。
老周反应快,把提包往玫瑰怀里一塞,自己撞开后窗,翻了出去。
玫瑰被棉包绊倒,钢票散落一地,像一地闪着白光的刀。
“抓住了!投机倒把!”小马一把揪住她后领,力道大得几乎把她提离地面。
玫瑰眼前发黑,却死死攥住一张钢票,指节泛白。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大过纺机,大过喇叭,大过外面呼啸的北风——
完了,全完了。
保卫科值班室,灯光惨白。
玫瑰被反剪双手,坐在长条凳上,面前是一杯早已凉透的水。
钢票被摊在桌面,十张,一个不少。
小马拿着笔录,嘴角压不住兴奋:“姜玫瑰,厂规第七条,盗窃国家财产,你知道啥后果吗?”
玫瑰没吭声,她盯着墙上挂钟——凌晨两点五十,纺部车间该换班了,如果她现在回不去,李秀芬的岗就空了,老郑会发现她替班造假,罪加一等。
她脑子飞转,却想不出一条活路。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像踩在人心尖上。
门被推开,一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走进来,带着寒气,也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
他先扫了桌面钢票一眼,目光落在玫瑰脸上,停了两秒,然后转向小马:
“同志,我是蛇口工业区指挥部的沈珩,今晚到贵厂调研自动化改造,路过废棉间,看见有人逃跑,我追出去,没追上。”
小马愣住:“那她——”
“她?”沈珩微微侧头,目光再次落在玫瑰脸上,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在看一个老熟人,“她大概是听见动静,想帮忙,被绊倒了。”
空气瞬间凝固。
玫瑰瞪大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却在这一刻,听出了他话里递来的梯子。
沈珩伸手,拾起一张钢票,指尖轻轻弹了弹,声音低沉:
“这东西,我见过,是计划外的钢材购买证……对吧?”
他抬眼,目光穿过灯泡的光晕,直直看进玫瑰眼底——
“小姑娘,你拿它……想干什么?”
钟表的秒针“咔哒”一声,停在三点整。
玫瑰的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救星,还是另一张更大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