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触及瓮口的瞬间,那逆流倒灌的金色液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猛然一滞。
整座穹殿的震颤随之平息,那刺入骨髓、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万千哭嚎,也如退潮般迅速消散,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在岩壁间低回盘旋,似解脱,又似不舍。
陈默感到自己喷出的不仅仅是血,更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源自胎酒的生命本源。
那血雾与金液相融,没有丝毫污浊,反而催生出一种更为醇厚温润的光泽。
石瓮停止了吸噬,重新开始那一滴一滴、仿佛永恒不变的滴落,只是这一次,滴落的金液中,蕴含了一丝淡淡的血色,却更显生机盎然。
岩壁之上,那些细密的“九味灸酿方”纹路光芒流转,原先凄厉的哭声化作了庄严而古朴的吟唱,如同先民在祭祀天地时所颂的古歌。
一行崭新的、笔锋苍劲的朱红大字,在无数旧刻痕中缓缓浮现,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血与火铸就:“契子临位,泪代薪火。”
话音刚落,那自石瓮中滴落的千万滴金液里,有一滴忽然变得格外璀璨。
它自动脱离了下坠的轨迹,逆着重力向上飘飞,在空中不断凝缩、提纯,将所有的光与热都收敛于内。
最终,在陈默面前,它化作一颗龙眼大小、通体剔透、内里仿佛有金色火焰在燃烧的结晶体。
这颗结晶体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温热,既有酒的醇香,又有药的芬芳,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奇特力量。
这便是“药曲髓”。
它没有给陈默任何反应的时间,化作一道流光,径直射入他的眉心。
陈默只觉一股磅礴而温和的暖流瞬间贯穿四肢百骸,仿佛将他整个人都浸泡在了温热的药酒之中。
那些关于“九味灸酿方”的繁复知识、无数代守方人以血泪浇灌的执念与悲伤、以及“温阳曲”本身蕴含的生命奥秘,如同一部宏大的史诗,在他脑海中轰然展开。
他仿佛亲眼看到了川太公当年如何含恨将“医”与“酿”分拆,看到了一代代守墟人如何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用自己的悲苦去维系这一点文明的火种。
“你……你做了什么?”沈青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收回了那枚险些酿成大祸的残玉匙,快步走到陈默身边,眼中满是关切与震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默身上的气息变了,多了一种如大地般厚重、如陈酿般悠远的韵味。
林语笙也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谐频仪上的警报已经解除,屏幕上只剩下一道平稳而富有生命律动的波纹。
“声波场稳定了……不,是升华了。之前的频率是纯粹的‘悲伤’,而现在,它变成了一种……‘怀念’。一种带着温度和希望的缅怀。”她看向陈默,目光复杂,“你的血,改变了这里的‘规则’。”
空中,归酲那半透明的身影凝实了许多,他原本焦灼而嘶哑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貌刻进灵魂深处。
“好一个‘契子’……好一个以命承载的担当。”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嘶吼,而是变得清晰而沉稳:“川太公当年设下九座分墟,八座为‘酿’,一座为‘医’,环环相扣,互为表里。神权剿灭的,是我们在阳光下的技艺,却无法根除我们藏于地脉深处的魂。这‘温阳曲’,是所有温补疗法的核心菌株,它以哀念为食,以血脉为引。守墟人的眼泪,是维持它活性的‘柴’,而能够真正让它传承下去的‘火种’,必须是蕴含着生命初始之力的‘契子之血’。”
归酲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你用自己的本源之血,取代了他们无尽的痛苦。从此,此地不再需要哭声,你的存在,便是这药曲最好的薪火。那枚‘药曲髓’,是历代守墟人所有心血与‘温阳曲’精华的凝结,它会引导你,找到其余散落的传承。”
“等等!”陈默急忙开口,“那些守墟人的意识……”
归酲的笑容愈发淡然,身影也只剩下最后一点轮廓:“他们……已经哭得太久了。现在,他们可以安息了。至于那个叫阿醴的孩子……”他的目光转向昏迷不醒的酒渣,“他的执念最深,与此地联系最紧密,或许……会在他身上留下一点印记吧。孩子,记住,你承下的不只是技艺,还有守护它的责任。不要让他们的血与泪……白流……”
话音消散,归酲的残影彻底消失。
整座穹殿恢复了万古的寂静,只有石瓮中那滴答作响的金液,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漫长故事的终结与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而在千里之外,蜀中腹地,富乐山深处。
一座被藤蔓与泥土掩埋了大半的古老酒碑,碑身猛地一震,震落了厚厚的尘土。
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从碑底蔓延开来,一缕极细的、仿佛血丝般的红光,从那裂缝中一闪而逝,随即隐没,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百年的东西,被遥相呼应的脉动惊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穹殿内,死寂被林语笙焦急的声音打破:“快,陈默,搭把手!酒渣的情况不对劲!”
陈默从接收庞大信息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立刻上前。
只见酒渣依旧紧闭双眼,但他的脸色却在苍白与潮红之间不断变换,眉心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
林语笙的便携式脑波扫描仪探头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屏幕上的δ波(深度睡眠波)曲线正极不规律地跳动着,并且在主波段旁,还多出了一条微弱却极具韧性的并行曲线。
“那个叫‘阿醴’的意识投影没有消失,”林语笙的脸色异常凝重,“它没有像正常残影那样消散,也没有完全占据酒渣的意识。它……像是……像是一段数据,被写入了酒渣大脑的底层硬件里。”
沈青萝俯身探了探酒渣的脉搏,柳眉紧锁:“脉象沉而有力,气血充盈,不像是有害。但这种感觉……仿佛他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时间。”
陈默将手搭在酒渣的额头上,闭上眼睛。
融入他眉心的“药曲髓”微微发热,让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酒渣体内的状况。
他“看”到的,是一片混乱的识海。
属于酒渣原本的、单纯驳杂的记忆,正与另一股古老而悲伤的记忆碎片缓慢地纠缠、融合。
那里有母亲在寒冬中咳血的画面,有在黑暗中对着石瓮低声啜泣的孤独,还有一遍遍背诵“九味灸酿方”的执着。
“我们必须马上带他离开这里。”陈默当机立断。
这里地脉气息太过特殊,谁也无法预料这种融合的最终结果。
三人不再迟疑,由陈默背起依旧昏沉的酒渣,沈青萝在前以残玉匙开路,林语笙则拿着仪器殿后,时刻监控着酒渣的生命体征。
他们循着微光,走出了这座承载了千年悲苦的活体药房,穿过幽深的裂隙,沿着来时的石阶向上返回。
地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背上的酒渣很安分,没有挣扎,只是身体时而会因为无意识的抽搐而轻轻颤抖。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地道,重见那八盏引路灯火的时候,陈默的后颈忽然传来一阵湿热的呼吸。
一个微弱、沙哑,仿佛由几个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拼接而成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了起来。
“曲……入瓮,重酿……取清……”
是古法酿酒的术语。
陈默脚步一顿,与身旁的沈青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
酒渣的呢喃没有停下,他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变得越来越连贯,内容也愈发光怪陆离。
“……温阳散寒,通经活络……三钱附子,一味干姜……”
这是药方。
“……小阿醴,采曲忙,采了新曲……忘了娘……”
这是一段调子悲凉的童谣。
他的低语断断续续,毫无逻辑,时而是深奥的古酿词,时而是精妙的医方,时而又变成孩童时期不知所云的歌谣。
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记忆深处的声音,通过酒渣的嘴,汇成了一股诡异的洪流,在这寂静的地道中幽幽回响,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上头顶。
他,究竟带出了一个怎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