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医所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林烨躺在简陋的担架上,脸色如同金纸,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
左肩处塌陷的轮廓和不断渗出、染红了粗布绷带的鲜血,触目惊心。
军医赵德胜徒劳地用着最后一点劣质止血散,双手因绝望和压力而不住颤抖。
王奎如同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次城外传来的战鼓与喊杀声都让他的眼皮剧烈跳动一下。
刘黑子则直接跪坐在林烨身边,这个悍勇的汉子此刻眼圈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双大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药……将军刚才说‘药’!”刘黑子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赵德胜。
“老赵,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好药没拿出来?只要能救将军,老子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赵德胜哭丧着脸,几乎要跪下来:“刘爷!王队正!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藏私啊!库里但凡能用的药,前几天都给重伤的弟兄们用上了!最后一点参须,刚才也熬了汤给将军灌下去了,可……可这内腑和骨头上的伤,不顶大用啊!”
王奎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嘶哑:“城外狄狗还在攻城,李将军那边压力巨大,抽不出人手,也送不进药来!难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股无力的绝望感已经扼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门口警戒的张铁,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
他之前腿部箭伤未愈,被安排了些相对轻松的活计,林烨被抬下来时,他也跟着过来帮忙守卫。
看着林烨气若游丝的样子,又看了看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王奎和刘黑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心翼翼地挪到王奎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王队正……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屁快放!”王奎心烦意乱,没好气地低喝道。
张铁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就是……林将军他……他好像有些……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
王奎眉头一拧:“废话!将军能造出‘雷火’,自然是有大本事的人!”
“不是指那个……”张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忆道,“是……是东西。以前,好几次,眼看没吃没喝了,将军好像总能……总能凭空变出点干粮和水来……虽然不多,但每次都刚好能救急。俺……俺和老韩他们私下里嘀咕过,但都不敢多问……”
凭空变出东西?
王奎和刘黑子闻言都是一怔,猛地看向张铁,眼神锐利起来。
若是平时,他们定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此刻,联系到林烨那神鬼莫测的“雷火”之术,以及他昏迷前含糊吐出的那个“药”字……
一个荒谬却又带着一丝熹微希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星,骤然出现在他们脑海中!
难道……将军真有这种“凭空取物”的仙家手段?他昏迷前说的“药”,是不是指的就是他用这种手段藏起来的、某种他们不知道的救命良药?
可是,药在哪里?将军昏迷不醒,如何“变”出来?
刘黑子猛地扑到林烨身边,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上摸索。
铠甲早已卸下,衣衫也被赵德胜剪开处理伤口,除了满身血污和冰冷的皮肤,空空如也。
“没有……什么都没有!”刘黑子抬起头,眼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又迅速黯淡下去,无助和绝望几乎让他发狂。
王奎也比划了一下林烨周身,确实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物品的地方。
他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担架,扫过地面,最终,落在了林烨那无力垂落在担架边缘、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右手上。
那只手,似乎……微微蜷缩着?仿佛在昏迷前,曾下意识地想握住什么东西?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堪称亵渎的念头闯入王奎的脑海,深吸一口气,走到林烨身边,沉声道:“黑子,扶住将军,别让他动。” 然后,他伸出自己因长期握刀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试图去掰开林烨那微微蜷缩的右手手指。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易碎的珍宝。刘黑子和张铁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然而,就在王奎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林烨右手的刹那——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名满身是血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嘶声喊道:“王队正!刘爷!不好了!南城……南城那段老墙,被狄狗的攻城锤撞开了一个口子!狄兵……狄兵涌进来了!李将军被拖在北城脱不开身,让您二位赶紧带人过去堵住缺口!”
宛如晴天霹雳!
南城那段老墙,正是之前为了引诱孙德胜而故意示弱、实际上也确实较为脆弱的区段!虽然内奸已除,但城墙的破损是实打实的!没想到狄军主攻北城和东城是佯动,真正的杀招,竟然放在了这里!
一旦让狄兵在城内站稳脚跟,形成内外夹击之势,朔风城顷刻间就会易主!所有人都得死!
王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看了一眼床上生死不知的林烨,又看了一眼外面喊杀震天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抉择。
“王八蛋!”刘黑子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被暴戾的杀意充满,他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弯刀,对王奎吼道,“你去堵缺口!老子带神机班的弟兄们去!炸死那帮狗娘养的!”
“不行!”王奎立刻反对,“神机班是将军的心血,也是守城的关键,不能轻易折在巷战里!我去!你留下保护将军!” 他知道,去堵缺口,几乎是九死一生。
“放屁!你骑兵队没了马,在巷子里施展不开!老子山地钻惯了,正好收拾他们!”
刘黑子根本不听,扭头就对身后几名眼巴巴看着的“神机班”队员吼道,“还能动的,跟老子走!带上‘家伙’!让狄狗尝尝钻进铁笼子的滋味!”
说完,他不等王奎再反对,抓起几个用油布包裹的炸药包往怀里一塞,拎着刀就冲了出去,那几名“神机班”队员毫不犹豫,立刻跟上。
“黑子!”王奎急得大喊,但刘黑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的火光与黑暗中。他知道,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南城缺口必须堵住!猛地回头,对张铁和几名亲兵厉声道:“你们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任何人不得靠近将军!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张铁和亲兵们凛然应命。
王奎最后看了一眼林烨,一咬牙,拎起刀,也带着人冲向喊杀声最激烈的南城方向。
临时医所内,顿时只剩下昏迷的林烨、手足无措的赵德胜,以及紧张守卫的张铁和几名亲兵。
外面的厮杀声、爆炸声,变得更加清晰和激烈,仿佛就在不远处。每一道声响,都让张铁的心揪紧一分。他死死握着手中的长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和昏迷的林烨。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似乎被压制下去了一些,但旋即又爆发出更猛烈的冲击。
突然,一阵极其猛烈、连地面都微微震颤的巨响从南城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短暂的死寂,随后是胤军士兵爆发出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堵住了!缺口堵住了!”
“刘爷!刘爷威武!”
堵住了?张铁心中一喜。但随即,他听到欢呼声中夹杂着凄厉的哭喊:“刘爷!撑住啊!”
张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近。
几名浑身浴血、带着烧伤和擦伤的“神机班”队员,抬着一个血人,踉踉跄跄地冲了回来。
那人正是刘黑子!
他此刻的模样比林烨好不了多少。胸前的皮甲被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肩拉到右腹,鲜血如同泉涌。
更可怕的是,他的左臂自肘部以下不翼而飞,断口处焦黑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被爆炸近距离波及所致!脸上也满是烟火色和血污,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黑子!”王奎跟在后面,他同样浑身是血,左臂也挂了彩,看着被抬进来的刘黑子,声音都在颤抖。
原来,为了炸塌那段缺口,将涌入的狄兵彻底埋葬,刘黑子带着人死战不退,用身体挡住了试图破坏炸药包的狄兵,在最后关头,亲自点燃了堆积在缺口处的、数量远超平时的炸药包!剧烈的爆炸不仅将缺口彻底封死,吞没了数十名狄兵,也将离得最近、来不及完全撤开的刘黑子炸成重伤!
“药……药……” 刘黑子被轻轻放在林烨旁边的地上,意识模糊间,嘴里也在无意识地念叨着同一个字。
赵德胜看着又一个重伤濒死的将领,几乎要崩溃了,他扑到刘黑子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止血,但那巨大的伤口和断臂,让他根本无从下手。
王奎看着并排躺着的林烨和刘黑子,一个昏迷不醒,药石无灵;一个重伤垂死,血流不止。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虎口迸裂,鲜血直流。
“将军……黑子……”他声音哽咽,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或许是被刘黑子抬进来的动静所惊扰,或许是冥冥中感受到了袍泽濒死的危机,昏迷中的林烨,那一直微微蜷缩的右手手指,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一直死死盯着林烨,心中反复回想着张铁那句话的王奎,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扑到林烨身边,目光死死盯住那只沾满血污的右手。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那手指,确实动了一下!
难道……
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涌现。王奎不再犹豫,也顾不得什么敬畏和亵渎,他伸出颤抖的手,用尽可能轻柔但又坚定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林烨那紧握的右手,掰了开来。
掌心,空空如也。
王奎眼中刚刚亮起的光芒,瞬间黯淡。
果然……是错觉吗?还是……
他不甘心,又轻轻将林烨的手掌翻过来。
依旧什么都没有。
就在王奎彻底绝望,准备收回手时,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林烨右手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弱、若不仔细感知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陈旧疤痕的微小凸起?
王奎一愣,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个位置。
下一刻,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巴掌大小、粗陶质地、密封着软木塞的小瓶,凭空出现,“啪”地一声,轻轻掉落在了林烨的胸口,滚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
瓶身粗糙,没有任何花纹,但那股若有若无、却沁人心脾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满屋的血腥气!
刹那间,整个临时医所,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粗陶小瓶。
王奎的手还僵在半空,看着那瓶药,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张铁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赵德胜停止了哭泣,鼻子用力嗅着那药香,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这……这是……灵药!绝对是救命的灵药!”
王奎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起那个粗陶小瓶,入手微沉。他看向昏迷的林烨,又看了看旁边血流不止、即将死去的刘黑子,眼中充满了震撼、狂喜,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于是不再犹豫,拔掉软木塞,将瓶中那灰白色、散发着浓郁生机气息的药粉,一半小心地倒入林烨肩胛那恐怖的伤口,另一半,则毫不吝啬地撒向了刘黑子胸前那巨大的刀伤和可怕的断臂处!
药粉触及伤口,异象再生!
那汹涌流淌的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固!伤口边缘的肌肉似乎在微微蠕动!林烨和刘黑子那原本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息,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一丝!
希望,在这最深的绝望中,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