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血脉呼唤
晨光透过安全屋厨房百叶窗的缝隙,在煎蛋表面切出细长的光带,像用尺子量过般精确。罗祥站在灶前,平底锅里的九十二号植物油加热到一百八十度,滋滋声裹着油脂的焦香漫开,成了这压抑空间里唯一的活气。他盯着蛋清从透明凝为乳白的纹路,脑海里那串数字随着抽油烟机的低频嗡鸣悄然跳动——81天15小时42分。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它,像沙漏里不断坠落的沙,无声却精准,每一粒都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贾元欣坐在柚木餐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医疗记录复印件的卷曲边缘。纸张上的时间戳刺得她眼疼——那是罗祥在军区医院的门诊记录,日期恰好是罗振邦车祸后的第七天,那个她在医院走廊里浑身发颤、连扶手都抓不稳的雨天。晨光落在她手腕上,那块罗振邦送的卡地亚蓝气球手表静静停在十点十七分,电池耗尽快三个月,表蒙子上的划痕都成了念想,她却始终舍不得取下。
“叔叔,鸡蛋要糊了。”小雅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从旁边传来。她怀里抱着磨得发亮的星空书包,拉链上的白雪公主挂饰又掉了一块漆,露出底下斑驳的塑料底色。
罗祥猛地回神,焦糊味已混着安全屋特有的消毒水与老房潮气,凝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气味。他关火时瞥见贾元欣的目光,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审视里裹着困惑,像在拼一幅缺了核心碎片的拼图,每一片都认得,组合起来却只剩陌生的褶皱。
“我去买新鲜的。”他把焦蛋倒进垃圾桶,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百遍。塑料桶内壁沾着昨夜的泡面油渍,酸腐气往上窜,和焦糊味缠在一起。“十分钟就回来。”
安全屋的门合拢时发出沉闷的回响,楼道里立刻涌来邻居家的早间新闻与炸油条香气,女主播播报城南菜市场猪肉价格的声音隔着防盗门,模糊得像隔了层雾。他快步下楼,采光窗斜射的阳光在水泥台阶上投下菱形光斑,像一个个被定格的日晷刻度,踩上去时,鞋底竟沾到一点未干的泥渍——这栋老楼的住户多是老人,清晨极少有人出门。
罗祥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那指环冰凉,却在触到泥渍的瞬间,微微泛起一丝暖意。他没多想,只当是阳光晒得,直到走出单元门,眼角余光瞥见一辆无牌黑色面包车悄无声息滑到路边,轮胎压过积水坑时溅起的泥点,竟和台阶上的污渍一模一样。
两个穿灰色工装的男人跳下车,步伐齐整得像用同一台节拍器校准过。他们的工装过分干净,肘部没有磨损,膝盖没有褶皱,连鞋帮都亮得反常,手里的工具箱沉甸甸的,金属锁扣反射的光里,没有半分维修工具该有的锈迹。
心脏骤然缩成一团。罗祥转身就往楼道冲,可脚步还是慢了——那两人已经消失在阴影里,只留下车门关合的闷响,像敲在他心上的警钟。
安全屋内,小雅正蹲在地上,把掉漆的公主挂饰往书包上按,塑料卡扣发出脆弱的“咔嗒”声,试了三次都没卡紧。贾元欣听见敲门声,指尖刚触到门把,就想起罗祥离开前的叮嘱:“除了穿警服的,谁来都别开门。”可门外的声音平板得像语音合成:“物业检修水管。”
她凑到猫眼上看,两个“维修工”站在门外,工具箱垂在身侧,姿势僵硬得不像来干活的。犹豫间,门锁突然传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是液压钳!
“小雅,进卧室!锁门!”贾元欣厉声喊,同时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擦过冰凉的金属外壳,解锁时抖得厉害,屏幕上弹出的还是昨夜未关的罗振邦车祸现场照片,刺眼的红色让她眼前一黑。
太迟了。门被猛地撞开,气流卷着灰尘扑进来,两个男人冲进来的瞬间,小雅吓得僵在客厅中央,星空书包掉在地上,图案被灰尘糊成一片,公主挂饰滚到茶几底下,卡在积灰的角落不动了。
“跟我们走一趟,赵总想见见你们。”为首的男人开口,右手始终藏在工装外套里,鼓囊囊的凸起形状,像极了罗振邦以前在靶场见过的手枪轮廓。他的视线扫过房间,快得像扫描仪,掠过餐桌的医疗记录时,停顿了半秒。
贾元欣立刻挡在女儿身前,手机攥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这是警方安全屋!你们敢乱来?”
男人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冷:“正好,省得我们另外找地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塑料袋的摩擦声。罗祥拎着一袋新鲜鸡蛋站在那里,晨光从他身后涌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混乱,最后定格在两个男人身上,像狙击手锁定目标时那样,连呼吸都沉了下去。
时间仿佛被冰箱压缩机的嗡鸣冻住了。那嗡鸣节奏稳定,像心跳监测仪上的波形,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小雅看着罗祥,看着这个总在清晨给她煎蛋、会帮她捡挂饰的“远房堂叔”。车祸那天他扑过来护着她的眼神,检查她擦伤时手掌的温度,说话时偶尔会无意识转动手腕(就像爸爸以前转腕表那样),评估风险时微微眯起的左眼——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最后撞成一个清晰的认知,冲破喉咙时带着哭腔:
“爸爸——救我!”
那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被刻意锁住的真相。声音在墙壁间撞出回声,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颤。贾元欣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看着罗祥,看着这张陌生的脸,突然明白这些天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他递水杯时小指会微微翘起,思考时会咬下唇,连看表的姿势都和罗振邦分毫不差。这不是堂弟,这是她的丈夫,以一种她看不懂的方式,回到了她身边。耳后那颗罗振邦生前总爱亲吻的小痣,突然烫得像火。
罗祥手中的塑料袋“啪”地坠在地上,鸡蛋碎裂的脆响刺破寂静,蛋液从袋口渗出,在地板上漫开粘稠的纹路。几乎同时,无名指的素圈指环传来一阵灼痛,像被烧红的铁丝缠紧,疼得他闷哼一声。他看见贾元欣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米白色开衫的衣角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直直向后倒去。
“元欣!”
他冲过去,在她落地前稳稳接住。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呼吸微弱得几乎摸不到,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指环的灼痛还在蔓延,顺着指尖钻进心脏,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体内流失——不是血液,是比生命更本质的东西,像沙漏里的沙,怎么抓都抓不住。这种恐惧,比他在商场上遭遇的任何危机都要刺骨,比明朝刑场上见过的鬼头刀更让人绝望。
两个闯入者对视一眼,同时从工装内袋掏出了枪。黑色的格洛克19改型,滑套上的序列号被磨得干干净净,枪口对着罗祥的后背,冷硬的质感在晨光里泛着杀气。但罗祥无暇顾及,他抱着贾元欣跪在地上,手指搭在她的颈动脉上,脉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跳动都像是最后的告别。
“打电话叫救护车。”他对愣在一旁的小雅说,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在下达商业指令。“告诉他们,患者有突发性晕厥病史,现在脉搏微弱,急需抢救。”
小女孩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却没哭出声音。她抓起手机,拨号的手指稳得不像个孩子,按下“120”的动作,像极了罗振邦教她应对危机时的模样——冷静,准确,不慌乱。手机屏幕的反光映出她通红的眼睛,也映出罗祥微微绷紧的后背。
罗祥把贾元欣平放在沙发上,调整好她的呼吸姿势,抬头时,眼神彻底变了。那个谨慎小心、处处收敛的“远房堂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经在商界叱咤风云的罗振邦——眉峰紧锁,眼神锐利,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有两个选择。”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住了。“现在转身离开,我当没见过你们;或者,等我解决完这里的事,亲自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他的视线扫过两人手中的枪,嘴角勾起一抹冷嘲。这种改型格洛克射程有限,且两人持枪姿势过于僵硬,显然不是专业杀手,更像是临时上阵的打手。可他们敢闯安全屋,背后的人绝不简单。
两个男人犹豫了,握着枪的手微微发抖。就在这半秒的空隙里,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先是微弱得像耳鸣,随后越来越清晰,像潮水般涌近,隔着窗户都能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们脸色一变,再也不敢停留,转身就往门外冲。面包车引擎的轰鸣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清晨的街道尽头,只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模糊的泥鞋印,和那摊逐渐凝固的蛋液。
罗祥跪在沙发前,紧紧握着贾元欣冰冷的手。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像垂死的蝶翼,嘴唇张合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振邦……是你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俯身,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指环的灼痛感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彻骨髓的疲惫,脑海里那串数字无声地跳动着——81天7小时42分。整整八个小时,就为了接住她这一摔。他闭了闭眼,窗外的阳光似乎暗了一瞬,像电压不稳时的灯泡,晃得人眼晕。
小雅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小脸埋在他的袖子上,哽咽着说:“爸爸,你别再走了好不好?我以后不闹着要找爸爸了,你别离开我们。”
他低头看着女儿泪湿的脸颊,看着她眼角和贾元欣一模一样的泪痣,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我会像爸爸一样,永远保护你和妈妈。”
窗外,警车的红蓝灯光透过百叶窗,在墙壁上投下交替闪烁的光影,像一场无声的警示。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这个不平静的早晨,楼梯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像擂响的战鼓,越来越近。
医护人员和警察涌进来时,没人注意到罗祥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正散发着微弱的温热,像一颗遥远星辰最后的余晖;也没人看见,茶几底下那个掉了漆的白雪公主挂饰,在阴影中泛着淡金色的微光,挂饰背面,竟隐约浮现出和指环上一样的纹路。
当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起贾元欣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要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罗祥站在原地,感受着指环残余的温度,看着担架被抬出门口,看着小雅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看着警察在房间里拍照取证——脑海里的数字还在跳,每一秒都在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无声,却从不停歇。
一个年轻警察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罗先生,麻烦你配合做个笔录。”
罗祥接过水,指尖碰到瓶身的冰凉,才惊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他抬头看向窗外,晨光已经爬满了对面的楼顶,可他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那个叫“赵总”的人,那两个持枪的男人,还有他正在不断减少的“时间”,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收紧。
无名指上的指环又热了一下,这一次,热度顺着血管蔓延,竟在他的手腕上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像一个倒计时的符号,提醒着他,这场用生命偿还的“时空债”,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