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交锋
罗祥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细碎的节奏,不是紧张,是前侦察兵刻进骨髓的本能——每一次轻叩都踩着心跳的频率,像是在给所剩无几的生命倒计时。视野右下角总悬着串猩红数字,像枚烧红的铆钉楔进视觉神经,灼得他眼仁发疼:83天10小时11分。那个灰色连帽衫的身影早已不是记忆碎片,而是泼在平衡纸上的浓墨,正顺着他用五天阳寿换来的脆弱平静,一点点晕染、渗透。
他没直冲安置点。车子在三个街区外就收了速度,像尾滑腻的鲶鱼,悄无声息溜进两侧贴满泛黄小广告的背街。最终停在卷帘门喷着红“拆”字的五金店前,晦暗的光线裹住车身,恰好藏进旧城区的褶皱里。他需要制高点,就像当年在西南雨林里,抢占视野控制权永远是第一步——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把猎物的动静攥进眼底。
推开车门时,晨露的湿冷扑在脸上。罗祥抬眼扫过两侧居民楼,斑驳阳台、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在视线里快速过滤,最终定格在那栋墙皮剥落的七层旧楼。天台边缘的水泥护墙积着灰,像个沉默的瞭望塔,正对着安置点的方向。
楼道里堆着废弃家具,霉味混着尘土味钻进鼻腔。罗祥脚步放得极轻,脚掌先外侧着地,再缓缓过渡到全掌,把声响压进楼梯缝隙里,活像只惯于在黑暗里潜行的豹猫。通往天台的绿色铁门挂着把“永固”牌挂锁,锈迹爬满锁身,红得发暗。他从钥匙串上解下根磨得发亮的细钢条,手机屏幕调至最低亮度,微光里,钢条前端探进锁孔的瞬间,指尖精准捕捉到簧片的细微阻力。手腕轻转,不过五六次呼吸,“咔哒”一声闷响从锁芯里钻出来。他推开道仅容侧身的缝,像道影子滑进去,反手虚掩上门,门轴没发出半点声响。
天台空旷得只剩风声。罗祥立刻伏低身体,贴着水泥护墙的阴影挪到西北角——从这里望下去,安置点那栋六层公寓楼像个灰扑扑的火柴盒,整条街道铺开成灰色绸带,连周边岔路口的砖缝都看得分明。东面天空,墨蓝正和残夜胶着,黎明前的寒气裹着露水往下沉,世界静得像被冻住了。
他举起那具磨得发亮的62式望远镜,冰凉的镜圈贴上眼眶时,带着股陈年铜锈味。视野瞬间被拉近,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只流浪猫弓着背跳过垃圾桶,尾巴扫过地面的声响仿佛都能听见。但罗祥的目光像张精密的筛网,一遍遍滤过每个像素点:停在路边的电动车、窗户玻璃反射的微光、随风摇曳的树枝……任何一丝异常,都逃不过他刻在肌肉记忆里的警觉。
然后,他看见了那辆车。
斜对面梧桐树下的浓影里,停着辆灰色五菱宏光。车身蒙着层均匀的灰,像被遗弃了半个月,可四个轮胎鼓鼓的,胎压足得刺眼。更扎眼的是驾驶座侧窗上的年检标,鲜黄底色在灰玻璃上跳出来,和整车的落魄感格格不入。最要命的是车头角度——微微外撇,恰好把公寓楼大门和侧面小巷圈进视野,活脱脱一个精心布置的监视哨。
目标确认。不是临时停靠,是钉在这里的钉子。
罗祥缓缓放下望远镜,后背抵着冰凉的水泥护墙坐下。他闭上眼,不是疲惫,是把所有精神力拧成一股绳,死死攥住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那指环凉得像块死玉,贴在皮肤上,却能精准传递每一次“时空债”的波动。
“深度扫描。人员数量、状态,非民用电子设备。”
话音刚落,指环突然泛起温热,顺着指根爬向手腕,像条苏醒的小蛇。罗祥能清晰感知到无形的波纹从指环里漾开,悄无声息扑向那辆面包车——触碰到车身的瞬间,反馈顺着温热的触感涌回来:两个平缓的生命信号,隔着铁皮传来,显然是醒着,却刻意压着动作幅度;还有种尖锐的波动,比寻常车载电器的频率更刺,是远程监控终端的特征,而且比他之前遭遇的“关联体”信号,强了不止一倍。
温热渐渐褪去时,疲惫感像潮水漫过四肢,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罗祥心头一沉,不用看也知道,这一下耗掉了三个小时阳寿。脑海里的猩红数字跳着更新:83天7小时11分。
两个人,专业设备,功率还更强。这不是盯梢,是个完整的前哨站。强攻等于送死,对方肯定藏着后手,说不定还有武器。他需要混乱,一个能打乱对方节奏、逼他们露破绽的契机——最好是能用城市边缘的规则,撬动人性弱点的那种。
计划在脑子里成型的瞬间,罗祥掏出那部屏幕裂着蛛网纹的旧手机。他没拨号码,直接点开个界面简陋的应用,只有个闪烁的光标和输入框——这是“铁盒”设备配套的加密通道,经三个境外服务器跳转,发完即焚。
拇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字符精准得像在拆解炸弹:“老猫。东区,临江路与枫林街交叉口,灰色五菱,套牌监控点。十分钟,一场‘意外’交通纠纷,缠五分钟。老规矩。”
信息发送的瞬间,屏幕骤然变黑,连输入记录都没留下。罗祥收起手机,重新举望远镜时,身体已僵成雕塑,只剩胸膛随着悠长的呼吸微微起伏。
等待把时间拉得格外漫长。楼下渐渐有了动静:清洁工的扫帚扫过地面,“沙沙”声顺着风飘上来;远处送奶车的铃铛响,清脆得像在倒计时。第八分钟,辆黑色摩托车轰鸣着冲进来,车后座载着个花臂壮汉,紧身背心绷着结实的肌肉。摩托车斜插在面包车车头前,距离近得几乎要撞上保险杠。花臂男跳下车,指关节砸在车窗上,粗嘎的嗓门炸开:“操!你他妈会不会停车?挡老子道了!下来看看,新车灯是不是让你蹭了!”
面包车车窗迟疑地降下条缝,低沉的声音试图交涉。但花臂男根本不接话,嗓门提得更高,带着市井里的蛮横:“少废话!赶紧下来!不然老子叫人把你车砸了!”
就是现在!
罗祥猛地起身,望远镜往怀里一揣,动作干净得没有半点冗余。他没走原路,转身扑向天台另一侧——那里有段锈得更厉害的垂直消防梯,直通楼后窄巷。双手抓住铁栏的瞬间,冰凉的锈迹蹭在掌心,他双脚一蹬,身体顺着梯级下滑,脚掌在铁栏上几次精准借力,像只夜行蝙蝠,悄无声息落在潮湿的地面上。
脚刚沾地,他立刻扎进建筑物投下的浓影里,往安置点侧后方疾奔。他记得那里有扇废弃的铁栅栏门,通往楼后的荒绿化带——这五分钟是老猫拼出来的窗口,他不仅要清除信标,还要近距离摸清对方的底。
可就在他掠过楼角,离铁门不足二十米时,左手无名指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像根烧红的针,顺着神经直扎进大脑,罗祥浑身一僵,下意识刹住脚步。指环开始急促颤动,频率越来越快,每一次震动都在尖叫:危险!是他最不愿撞见的那种危险!
他眯眼望向指环震颤的方向——公寓楼侧面的通风巷里,一个纤细身影正缓缓走出,指环的震动瞬间疯狂起来,像在给他报数:50米,40米,30米……
贾元欣?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心脏骤然缩紧,血液往四肢涌去。罗祥猛地贴紧墙角,把自己藏进最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暂时屏住。
浅色居家服外裹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贾元欣的身影在晨雾里有些虚浮。她手里拎着个黑色垃圾袋,脚步轻飘飘的,脸上还带着没散尽的睡意,眼底却藏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茫然。她径直走向不远处的绿色垃圾桶,抬手丢垃圾时,开衫下摆晃了晃——罗祥指尖的灼痛骤然加剧,那枚该死的信标,就钉在她的开衫口袋上!
危机里藏着转瞬即逝的机会。这是唯一不用闯房间,就能近距离清除信标的时机,哪怕风险高得离谱。
罗祥的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权衡完利弊。他需要一个绝对自然的借口,一个能让他靠近、并进行短暂肢体接触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哑着嗓子开口,刻意带上早起的沙哑:“……堂嫂?你怎么在这里?”
贾元欣像受惊的鹿,猛地抬头。看清是他时,瞳孔骤然收缩,手下意识攥紧开衫前襟,指节泛白:“……罗祥?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飞快扫了眼他身后的死胡同,眼神里的警惕像层薄冰,一触即碎。
“我来附近找个老朋友,打听堂哥的事。”罗祥往前挪了半步,拉到一米左右的距离,语气保持着平稳,却故意加快语速,像真的是偶遇,“你身体还没好,医生不是让你静养吗?怎么一个人下来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角余光却死死锁着她的开衫口袋——那里的灼痛感,像团火在烧。
“屋里闷,睡不着,想下来透透气。”贾元欣避开他的视线,身体微微侧转,像是下意识防御,却恰好把口袋更多地暴露在他眼前。
就是现在!
罗祥能感觉到指环因他紧绷的意念愈发滚烫,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一点上。清除!
指令落下的瞬间,指环爆发出惊人的热度,像块烙铁嵌在指根,顺着血管往四肢窜。剧烈的虚弱感突然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眼前猛地一黑,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死死绷紧核心肌肉才没栽倒。右手看似自然地抬起来,拂过她滑落的开衫领口,帮她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布料的刹那,指环的热度骤然收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布料下碎裂、消散。
信标没了。但代价沉甸甸砸在心头:一天阳寿,就这么没了。脑海里的数字再次跳动,冰冷而残酷:82天7小时11分。他更清楚,信标消失的瞬间,必然惊动了释放源——留给自己的时间,只剩几分钟了。
贾元欣在他伸手时浑身一僵,直到感觉到只是整理衣物,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放松。可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困惑、怀疑,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像潮水般漫上来:“……谢谢。”她的声音细得像风,目光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那深潭里,捞起些早已沉没的熟悉感。
“这里不安全,快回去。”罗祥不敢多留。他朝她轻点下头,转身就往相邻的小巷奔去,身影瞬间被浓影吞没。
贾元欣还站在原地。晨风吹乱她额前的发丝,带着黎明前的寒意。她抬手摸了摸被他碰过的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温热。眉头紧紧蹙成“川”字,目光钉在空无一人的巷口,像是要把那片黑暗看穿。
远处,面包车旁的争吵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摩托车的轰鸣渐渐远去。
罗祥摔进驾驶座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大口喘着气,勉强压下脱力感——信标暂时清除了,但那辆面包车还像颗毒瘤钉在那里。更糟的是,刚才那番偶遇,只会让贾元欣心里的疑云,堆得更厚。
他闭上眼,脑海里的数字清晰如烙印:82天7小时09分。
时间像指间沙,悄无声息地流走。而这场短暂的交锋,非但没平息水面下的暗流,反而让更深的漩涡,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