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暗涌
医院的白炽灯光被甩在身后，融入城市夜晚更具颗粒感的照明体系。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顽强地追出几十米，最终被九月的夜风、轮胎碾过柏路面的焦糊味，以及某个仍在营业的烧烤摊传来的、带着辛辣烟火气的复合味道冲散。贾元欣被一名女警和一名护士搀扶着，走向一辆未标记的普通牌照轿车，她的身体在米白色针织开衫下显得单薄，步伐带着体力透支后的虚软，鞋底与地面摩擦出轻微的拖沓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罗祥紧绷的神经上。小雅像只受惊的幼鸟，几乎贴在母亲身侧，小手死死攥着贾元欣的衣角，指节泛白，另一只手还紧紧抱着那个星空书包，书包带深深勒进她瘦削的肩膀。她频频回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锁定站在医院门廊阴影里的罗祥，眼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恐惧与依赖。
“叔叔，”她的声音被距离和风声滤得纤细，却像针一样扎进罗祥耳中，“你不跟我们一起吗？你答应过会来的……”小丫头说着，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上的白雪公主挂饰——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罗祥摇了摇头，幅度控制得很小，生怕泄露一丝情绪。他站在光影交界处，让面部表情模糊在昏暗里，只露出一双沉静却藏着翻涌波澜的眼睛。“我还有些手续要补，很快就来。”他的声音平稳，穿过近十米的距离，听不出异样，可攥紧的拳头里，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你们先跟警察阿姨去休息，乖，看好妈妈。”他视线转向旁边的年长民警，对方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临时安全屋，这是他利用“远房堂弟”和现场干预者的双重身份，托了三位老战友才勉强争取到的方案——警方流程再完备，也挡不住暗处可能存在的渗透，他必须给妻女多筑一道隐形的墙。
看着那辆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尾灯如同两颗逐渐冷却的红色炭火，最终消失在路的拐角，罗祥脸上那层用于应对世俗规则的、略显滞涩的表情面具缓缓剥落。他抬手，用指关节用力按压了一下眉心，皮肤下的血管在轻微搏动，带着一种钝痛感。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虚弱感，像潮湿的寒气，从骨髓深处向外弥漫，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这不是熬夜后的疲惫，也不是体力透支的酸软，是五天阳寿被生生抽离后，存在基座轻微塌陷的空洞感，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胸腔里少了点支撑。视野右下角，83天16小时48分，数字猩红刺眼，每一次跳动都精准地扣除着他能陪伴妻女的时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倒计时镰刀。
七十二小时。用五分之一剩余生命换来的缓冲期，短得像燃尽的火柴。他转身，步伐因为刻意控制虚弱感而显得有些僵硬，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这是部队里练出来的“藏拙”本事——哪怕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表面也要如磐石般坚定。他走向停在马路对面一棵巨大榕树阴影下的北汽越野，车身在街灯断续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默而肮脏的墨绿色，车身上还残留着上次撞击留下的凹陷，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拉开车门，一股混杂着尘土、旧皮革、以及上次撞击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化学粉末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微痒。他坐进驾驶座，没有立刻点火。车厢内是另一种形制的黑暗，仅有的光源来自仪表盘几枚待机的幽绿指示灯，以及窗外偶尔划过车身的流光，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他后背靠向椅背，椅套发出承受压力的细微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目光放空，掠过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可大脑却像一台被投入极限运算的超级计算机，正在以退伍兵“罗祥”的社会关系网为原始数据库，进行高速检索与交叉比对——哪些人可用，哪些路能走，哪些坑要避，每一个节点都清晰浮现。
这个身份的社会图谱简单到近乎贫瘠。父母早亡，亲戚疏远，战友星散，多数和他一样，在社会底层挣扎，凭借在部队里锤炼出的体能、纪律性和对危险的本能嗅觉，从事着保安、货运、或者一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临时工作。可正是这种“简单”，没有复杂的人际牵绊，没有可被利用的社会关系，此刻成了最有效的护盾，让他能像幽灵一样藏在暗处，不被轻易追踪。
他从储物格里摸出一个屏幕带有放射状裂纹的老年智能手机，开机动画迟缓而陈旧，像垂死之人的呼吸。解锁，通讯录列表短得可怜，只有不到十个名字。他的拇指在一个备注为“老猫”的名字上停留片刻，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屏幕，这个名字背后，是“罗祥”在部队时的生死兄弟，也是唯一能在这种时刻托付秘密的人。他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冗长的等待音，响了六声，就在即将自动挂断前，被接了起来。背景音是哗啦啦的麻将牌碰撞声，以及一种含糊不清的、带着市井智慧的谈笑，一个沙哑、仿佛被劣质烟草和高度白酒常年浸泡过的嗓音响起：“喂？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点儿找哥，是缺钱了还是闯祸了？”
“猫哥，”罗祥打断对方带着试探的寒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存在于电波两端，连车厢里的空气都不能泄露分毫，“有急事，性命攸关。城西，老轴承厂废址，南墙根，往东数第三棵歪脖子槐树，往下挖两锹半，有个绿铁盒子。帮我起出来，现在就要，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三秒，麻将声也停了，只剩下背景里模糊的呼吸声。“……操，你小子，还真藏着压箱底的玩意儿。”老猫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慎重，没再追问，只问了一句，“在哪儿交货？”
“一小时后，老锅炉厂后墙。”罗祥报出地址，那是他们当年退伍后，一起“捞偏门”时的秘密据点，除了彼此，没人知道。挂了电话，他发动汽车，引擎的低吼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没有直奔老锅炉厂，而是绕着医院周边的街道缓慢行驶——这是部队里教的反追踪技巧，确认后视镜里没有可疑车辆跟随，才加速汇入车流。
一小时后，越野车停在一片彻底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这里是规划中被划为拆迁区，却因资金链断裂而废弃多年的老工业区。断头路尽头，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半堵残墙上还残留着“工业学大庆”的模糊标语，月光稀薄，只能勉强勾勒出残破厂房的狰狞轮廓，断壁残垣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一辆连牌照都锈迹斑斑的旧摩托车，像幽灵一样从一堆废弃的工业零件后面滑出，熄火，静默地停在他的车旁。骑手戴着全覆盖头盔，身材干瘦，但下车、递东西的动作透着一种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利落，没有半分多余。他递过来一个用沾满油污的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砖状物体，手指上布满老茧，指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机油：“东西。”
罗祥接过，入手是预料之中的沉坠和冰冷，铁盒的棱角硌着掌心，带着岁月的厚重感。“谢了，猫哥。”他从车窗递出一卷用普通橡皮筋捆着的百元钞票，厚度刚好够报偿这份深夜奔波的情谊。老猫接过，指尖一捻便知数额，塞进贴身口袋：“跟我客气个屁。风大，小心点。”说完，他蹬着摩托车滑入黑暗，轮胎碾过杂草的声音轻得像落叶，仿佛从未出现。
罗祥借着车内阅读灯的昏黄光线，撕开报纸。一个军用品级别的密封铁盒显露出来，边角有撞击凹痕和深红色锈斑，盒身还刻着模糊的五角星——这是部队特供品的标志。他用指甲撬开滞涩的卡扣，金属摩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盒内衬着防震泡沫，躺着一台无品牌哑光黑笔记本、几块厚电池、一枚钛合金异形U盘，还有张写满混合密码的糙纸。这是“罗祥”退伍时，电子对抗班老班长塞给他的“底牌”：“非死局别碰，能给你指条活路。”
回到霉味弥漫的出租屋，他没开灯，只有远处广告牌的光周期性扫过房间，亮时能看到墙上剥落的墙皮，暗时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将笔记本放在掉漆餐桌上，插电开机，输入密码时指尖微颤——这是刻在肌肉记忆里的本能。插入U盘，界面跳转为纯黑字符命令行，淡绿色文字滚动如流水，带着原始而强大的力量。
他先输入桑塔纳的车型、车况、逃逸方向，程序调用暗网聚合接口检索。大部分信息已被清理，但从二手零件暗网论坛、交警数据库缓存碎片里，他揪出了关键线索：这辆车的发动机号、车架号，与三个月前南区注销的“顺利达”租赁公司报失车辆完全吻合，而公司法人在报失后第二天就离奇失踪了。
接下来是监控排查，沿街商铺、交通探头、私人隐蔽镜头，足足上百个。他设定时间、视角参数，交由程序比对轨迹。屏幕冷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眼球干涩发胀，好几次差点睡过去，可一想到贾元欣苍白的脸和小雅红肿的眼睛，他又猛地掐醒自己——不能停。
窗外，夜空从墨黑渐褪成浑浊的深蓝，第一声鸡鸣刺破寂静。就在他准备休息时，命令行窗口突然弹出一条未被清除的访问日志：袭击前一天下午，桑塔纳模糊影像出现在市郊“明晖苑”别墅区路口，停留不足十秒。
“明晖苑……”罗祥指尖骤然冰凉。这是他作为罗振邦时，商业对手赵永信的聚居地，一辆破旧桑塔纳出现在这里，本身就透着诡异。他再也不相信“巧合”，尤其是在背负时空债之后。
仿佛回应他的惊涛骇浪，左手无名指的素圈指环突然传来稳定的温热——不是警告，是同频共鸣。他立刻凝神，视野中央展开半透明面板，血红色倒计时旁，一个雷达扇形图缓缓旋转：中心绿点是他，边缘一个红点正缓慢移动，方向直指临时安全屋！
【环境扫描模组：被动激活】
【侦测到低强度时空信标波动…】
【信标定位：关联体（贾元欣）周边500米】【关联分析：与‘明晖苑’残留波动相似度17.3%…】
寒意从尾椎骨窜至头顶！时空信标附着在元欣附近？还与赵永信有关？这不是普通商业报复，背后藏着更诡异的时空力量！赵永信或其势力，极有可能也掌控着与“时空债”相关的秘密！
“深度扫描信标！”他的意念如利刃刺向指环。指环骤烫，雷达图亮度激增，进度条缓慢爬升：【深度分析启动…消耗：阳寿6小时…预计完成：3分42秒…】
视野里的数字疯狂递减，83天16小时48分→83天10小时48分。他牙关紧咬，这六小时生命，是妻女的安全筹码，别无选择。
三分钟后，分析结果弹出：
【信标类型：初级监视信标】
【技术特征：劣化三代复制体】
【功能：关联体生命监测+定位】
【与‘明晖苑’信标源相似度89.7%…】
有人用超越时代的技术监控元欣！源头直指赵永信！几乎同时，监控安全屋的窗口弹出警报：一个穿灰色连帽衫、戴黑口罩的身影，正在路口反复扫视安全屋出入口。
罗祥猛地弹起身，旧木椅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锐响！他以为的缓冲期，在这种降维监控下就是笑话。敌人已摸到门口，比他预估的快太多、狠太多。
他抓起车钥匙，将铁盒里那柄冰冷的金属物体塞进后腰，衣摆仔细盖住。像蓄势的猎豹冲出租屋，楼道里的霉味染上硝烟气息。北汽越野的引擎发出压抑低吼，车头大灯刺破黑暗，两道炽白光柱如利剑。轮胎摩擦地面的锐响里，车子朝着安全屋疯狂疾驰——
天际线刚泛起鱼肚白，城市还在沉睡。可平静之下，暗涌早已成吞噬一切的漩涡，正朝着他拼尽性命守护的人，狠狠扑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