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界限
黄昏的光线像是掺了细沙,透过越野车前挡风玻璃,在城市街道上铺开一片浑浊的昏黄。罗祥把车停在距离学校大门两百米开外的侧街拐角,这个位置经过他退伍后从未生疏的战术测算——既能借助行道树树冠的阴影形成视觉遮蔽,又能通过后视镜与前挡视野的叠加,实现对校门口扇形区域的无死角监控。发动机熄火后,车厢内瞬间陷入异样的寂静,只剩下他刻意放缓的呼吸声,以及掌心下方向盘粗糙皮革传来的、类似握枪时的磨砂触感。
他摇下车窗,一股混杂着城市烟火气的气流涌了进来:九十二号汽油不完全燃烧的尾气带着金属腥气,路边摊铁板上煎饼果子的面酱焦香裹着鸡蛋的嫩滑气息,还有初夏傍晚微风送来的悬铃木花絮,落在鼻尖时泛起一阵微痒。他拿起副驾上那具62式8×30军用望远镜,镜筒边缘磨损得露出底层黄铜,这是“罗祥”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少数私物,冰凉金属圈贴上眼眶的瞬间,仿佛还残留着前任主人的温度。视野骤然压缩、拉近,校门口熙攘的人群里,他一眼就锁定了那两道刻在骨血里的身影。
贾元欣穿着米白色薄针织开衫,那是三年前他亲手挑的生日礼物,此刻她站在人群稍外围,肩线比记忆里更单薄,微微内收的姿态像只受惊后本能缩起羽翼的鸟。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校门方向,可眼底那层化不开的疲惫,像精美瓷器上的暗纹,稍一触碰就会蔓延开裂痕。小雅紧挨着她,背着印着星空图案的书包,拉链上的白雪公主挂饰漆面斑驳,小丫头下巴尖了些,安静地攥着妈妈的手,指尖泛白的力道,和周围追逐打闹的孩子形成刺眼对比。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骤然攥紧,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传来一阵静电般的刺痛。他猛地移开望远镜,深吸一口混着尘埃的空气,将那句几乎要冲出口的“元欣”硬生生压回喉咙——他是罗祥,是她们从未见过的远房堂弟,这条身份的界限,是他背负时空债换来的、唯一能守护她们的屏障。
就在这时,视线边缘的不协调感像冰针般刺入神经。斜对面街角便利店门口,一辆银色桑塔纳2000停在临时车位里,车身蒙着均匀灰尘,前后牌照都被黑色胶布遮挡。罗祥的瞳孔瞬间收缩,退伍兵的本能让他立刻聚焦——车窗贴着不合规的深色膜,可车身左后侧明显比右侧沉降,不是减震器老化的松散下垂,而是重物压迫的紧绷弧度。
直觉在脑海里拉响警报。他再次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时指节微微泛白:桑塔纳发动机盖随着怠速轻微起伏,引擎根本没熄火;车头外撇的角度刁钻,恰好能在启动瞬间封锁白色本田的逃生路线——那是贾元欣的车,他记得车牌号的每一个数字。
时间在焦灼中黏稠地流淌,放学人流渐稀。贾元欣牵着小雅走向白色CR-V,当她们弯腰探身、半个身体进入车厢的瞬间——那是人体防御最薄弱的姿态,就像战场上身躯暴露在掩体之外的瞬间——桑塔纳动了。
它像从阴沟里窜出的灰蛇,没开任何灯光,凭借怠速猛然加速,轮胎摩擦沥青的嘶鸣短促而刺耳,直冲向本田尚未完全关闭的驾驶座车门。那个角度,足以将车门连带里面的人撞得粉碎,就像三年前那场“意外”里,被重型卡车碾压的驾驶座。
没有思考的时间。肌肉记忆接管了身体,罗祥拧钥匙的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北汽越野的引擎发出沉闷低吼,像蓄势的猛兽。大脑如同战时指挥系统,瞬间输出判断:三十二度切入角,相对速度差十八公里每小时,用越野车坚固的前保险杠,撞击桑塔纳侧前翼子板与A柱的连接部——那是车身最脆弱的“软肋”。
油门一脚到底,推背感将他按在座椅上,两侧景物拉成模糊色带。他能清晰感知方向盘传来的轮胎极限抓地力反馈,像当年驾驶军用越野车穿越雷区时的震颤;胸腔里心脏搏动如擂鼓,盖过了风噪。时间仿佛被拉长,他看见桑塔纳驾驶座上压低的鸭舌帽檐,看见贾元欣惊愕转头时扬起的发丝,看见小雅圆睁的眼睛里,映出自己越野车冲过去的残影。
“轰——!”
剧烈的撞击声撕裂黄昏,金属扭曲的锐响、玻璃爆裂的脆响,混杂着安全气囊炸开的化学粉末味,瞬间填满车厢。安全带绷紧如烧红的铁条,勒入肩胛骨的疼痛熟悉又陌生——像当年在演习中被爆破波掀翻时的窒息感。前额撞在气囊上,眩晕感潮水般涌来,可他第一时间抓住的,是副驾上那枚滚落在脚垫上的望远镜。
世界在天旋地转中重组。北汽越野凭借整备质量优势,将桑塔纳撞得偏离轨迹,对方车头凹陷冒烟,滑出七八米后剐蹭路缘停下;而贾元欣的本田,只被越野车车身轻轻挡了一下,车尾擦过路缘,留下一道浅痕。
短暂的死寂后,尖叫、哭喊声、防盗警报声炸开。罗祥晃着发懵的头解安全带,车门因撞击变形卡住,他低吼一声,肩膀侧向撞击——这是军用格斗术里的借力技巧,伴随着金属摩擦声,他踉跄着跌下车,脚下玻璃碎碴的脆响,像踩在破碎的记忆上。
他无视冒烟的桑塔纳,大步冲向白色本田。“没事吧?”拉开车门时,他刻意压低声线,模糊掉原本的音色,沙哑的嗓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小雅小脸煞白,眼泪挂在睫毛上,死死抓着贾元欣的手臂;贾元欣胸口剧烈起伏,转头看他时,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还有一丝对陌生人的警惕。当她的目光对上他时,罗祥的心脏几乎停跳——太近了,他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洗发水香味,能看见她眼白上因惊吓泛起的血丝,像三年前她在医院里哭红的眼睛。
“你……”贾元欣的声音发颤,唇色苍白。
“我是罗祥,罗振邦的远房堂弟。”他迅速打断,语气刻意维持刻板的平稳,把反复演练的身份砸在她面前。果然,听到“罗振邦”三个字,她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瞬间收紧。罗祥立刻移开视线,俯身检查小雅:“只是惊吓,没受伤。”他的动作带着警务人员的疏离,指尖碰到小雅的书包带时,刻意避开了那个白雪公主挂饰——那是他去年送的礼物。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灯光笼罩现场。拍照、取证、问询,罗祥、贾元欣和小雅被带上不同警车,驶向派出所。
询问室里,消毒水味混着旧木家具的霉味。罗祥坐在塑料椅上,背脊保持着军人特有的挺直,哪怕肩胛骨还在隐隐作痛。对面年长民警目光锐利,年轻民警低头记录。“说说当时的情况。”
罗祥的叙述清晰简洁,从发现桑塔纳的异常(无牌照、车身沉降、怠速未熄),到判断其撞击意图(时机、角度的刻意性),再到自己的拦截操作,每一个细节都带着退伍兵的专业性——这是他为“罗祥”这个身份铺垫的合理性。
“你怎么确定是冲贾女士来的?会不会是针对你?”民警追问。
“角度和时机。”罗祥语气平静,“它选在人最无防备的上车瞬间启动,路线直指驾驶座,不像意外。”他顿了顿,抛出准备好的推论,“我堂哥罗振邦三个月前死于车祸,今天这事太巧,或许两者有关联。”说着,他推过一个U盘,“行车记录仪的完整视频,是证据。”
民警转动着U盘,目光审视:“处理罗振邦后事时,贾女士没提过你这位亲戚。”
“远房堂亲,平时少走动。”罗祥垂下眼,落在自己布满硬茧和疤痕的手上——这是“罗祥”的手,一个他还没完全摸清过往的陌生人,“堂哥走后,我才知道堂嫂不容易,刚回来想帮衬,没想到遇上这事。”
笔录、签字、按手印,罗祥被安排到隔壁房间等候。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紧绷的神经放松后,后背的闷痛愈发明显。他靠在椅背上闭眼,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冰凉,视野右下角,那行血红色的倒计时仍在跳动,像催命的钟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年长民警脸色缓和:“行车记录仪内容印证了你的说法,对方司机还在审。贾女士和孩子情绪不稳定,你去看看……”
话没说完,走廊里传来小雅尖锐的哭喊声:“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罗祥猛地弹起身,椅子被带倒在地,刺耳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他冲出门,只见小雅满脸泪水,无助地抓着女警的衣角;贾元欣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发丝,身体轻微颤抖,像寒风中的枯叶。
“贾女士!能听到吗?”女警焦急呼喊。
罗祥感觉血液瞬间凝固,双脚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赶来。“生命体征不稳定,心率过缓,血压偏低,体温异常……立即送医!”医生的话像重锤,砸在他心上。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罗祥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正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温热。视野边缘,血红色倒计时下方,几行扭曲如古老符箓的字迹闪灭,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关联体生命能级异常…根源性侵蚀…】
【警告:因果扰动超阈值…】
【债务清偿压力场已建立…】
字迹消失,沉甸甸的不祥预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一种冰冷的恐惧从脊椎爬上来——这不再是脑海里的概念,而是他背负的时空债,是他必须用这具陌生身体,去扛下的现实重量。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走过,贾元欣的脸在灯光下愈发苍白。罗祥僵在原地,看着担架消失在走廊尽头,视野里的倒计时跳动得更快了,每一下,都像在收割他仅剩的时间。他知道,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