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独重生
霉味是先冲进鼻腔的。
像一块浸了污水的湿抹布硬塞进气管,混着墙角霉菌孢子特有的腥涩,沉甸甸坠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滞涩。罗振邦猛地睁眼,意识从黏稠的混沌里奋力挣脱,第一个念头清晰得近乎尖锐:雪松香薰断了。他书房那台德国进口的雾化器,设定好的程序从来不会在凌晨三点前停歇,那缕清冽的香气该像丝线般缠裹着他的睡眠才对。
可这里不是书房。
目光所及,天花板糊着泛黄的旧报纸,雨水渗漏的痕迹蜿蜒交错,像一张褪色的地图铺满头顶。身下床板硬得硌人,背脊贴着木板的触感冷而尖锐,仿若直接躺在裸露的骨头上。他下意识想抬手按揉后颈,右臂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神经痛——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垂眸看向那只手。指节粗大,虎口结着层厚得能摸到纹理的老茧,小指外侧一道陈年疤痕扭曲着,像条蜷缩的蜈蚣。他太熟悉自己的手了,那是双养尊处优的手,指甲永远修剪得圆润整齐,腕间那块百达翡丽的价值,抵得上眼前这整间出租屋的十倍不止。可现在,这双手粗糙、坚硬,带着劳作与风霜的痕迹,每一根手指的弧度都透着陌生。
记忆碎片突然开始在脑海里疯狂冲撞。
一边是五星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外,晨曦漫过城市天际线,并购案签字仪式上的香槟气泡在水晶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握着钢笔的手沉稳有力,签下“罗振邦”三个字时,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清晰可辨。另一边是漫天的工地扬尘,汗水浸透迷彩服后背,在脊骨处晕开深色的印子,战友小李倒下时那声闷响,像块石头砸进他的胸腔,震得耳膜发疼。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是商界巨子罗振邦,一个是退伍兵罗祥,此刻正硬生生塞进同一具躯壳。神经末梢在尖叫,每一寸皮肤都在排斥这强行入驻的灵魂,仿佛身体里有两把钝刀在互相切割。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率在飙升,恐怕已经冲破了一百二,可脑子里的念头却冷静得可怕——多年商场练就的危机本能,让他像评估一份棘手的财报般,精准计算着眼下的处境。
他撑着床头起身,肌肉纤维发出干涩的抗议声,浑身骨头都跟着咯吱作响,却在下一瞬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这是刻进这具身体本能的军事姿态。床脚对着的穿衣镜蒙着层灰,镜面布满蛛网状的裂纹,勉强映出一张陌生的脸。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皮肤是长期暴晒后沉淀的深褐色,粗糙得能看见细小的毛孔,颧骨偏高,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股退伍兵特有的、未经打磨的倔强。只有那双眼睛,深潭似的,藏在略显凹陷的眼窝里,翻涌着不属于这具身体的审视与计算,像一头误入樊笼的野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视线扫过房间,不过十平米的空间里,杂物堆得半满,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迷彩背包,桌上散落着吃剩的泡面桶,空气中除了霉味,还飘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泡面油脂味。他只用两秒就记清了房间里的所有物件——罗振邦的细致与罗祥的敏锐,竟在此刻奇异地融合。
床头柜的抽屉半敞着,一张身份证斜插在里面。他抽出来,塑料卡片的边缘有些毛糙。姓名栏印着“罗祥”,出生年月是1993年8月15日,住址栏写着本市朝阳区xx路xx小区x栋x室——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地方。
身份证旁边压着本退伍证,红色封皮磨得有些发白,边角卷了起来。他指尖捏着封皮翻开,里面的照片上是张更年轻的脸,穿着军装,眼神亮得像淬了光,却依旧是他不认识的模样。塑料封膜的边缘已经翘起,指尖划过照片上的眉眼,触感冰冷得让人心悸。
罗振邦死了。
三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失控的卡车撞过来时,挡风玻璃碎裂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想起当时新闻标题上的黑体字——“商界巨子罗振邦意外身故,千亿帝国何去何从”。而现在,那个本该葬身火海的罗振邦,成了罗祥,一个住在破败出租屋、口袋里可能连三千块存款都没有的底层退伍兵。
他随手翻了翻抽屉,一堆皱巴巴的零钱散在角落,最大面额是五十块,凑在一起不足两百。零钱旁边,躺着枚车钥匙。银色的钥匙扣上,北汽的标志泛着哑光。他拿起钥匙,金属的重量在掌心沉甸甸的,是辆二手硬派越野,倒也算符合这具身体的身份。
无名指突然传来一阵温热。
他低头,才发现指节上套着枚素圈指环,样式简单得近乎简陋,像是街边小摊上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玩意儿。可此刻,那指环正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温度不高,却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着他的皮肤,指环内侧隐约的刻痕竟透出淡淡的红光,让他无法忽略。
随即,视野中央,毫无声息地浮起一面半透明的面板。血红色的数字在面板上跳动,冰冷,残酷,像死神的倒计时:
阳寿倒计时:89天23小时47分
下方一行小字模糊却刺眼,像用血写就:
核心债务:时空
时空债?什么鬼东西?
罗振邦皱紧眉头,刚想细想这五个字的含义,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不再是刚才那种隐约的神经痛,是真实的、带着撕裂感的物理疼痛!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正硬生生把他的灵魂从这具身体里拽出去。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霉味弥漫的出租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猛地灌进他的胸腔,呛得他几乎窒息。他发现自己跪在泥泞里,膝盖陷进冰冷的烂泥中,刺骨的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身上穿的是破烂的明朝鸳鸯战袄,布料早已被血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背上。
有人死死按着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摁向面前的木砧。粗糙的木头硌着他的脸颊,带着雨水的湿冷。雪花落在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模糊的视野里,只见一把厚重的鬼头刀高高扬起,刀身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森寒的光。
“呼——”
刀锋破风的声音尖锐刺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下一瞬,冰冷的金属毫无阻碍地切入了皮肉,碾压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难以想象的剧痛在脖颈处炸开,顺着神经蔓延至全身,思维瞬间空白,只剩下纯粹的、源自本能的濒死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一切。
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
黑暗迅速吞噬了视野。
然后是一切感官猛地抽离,像是被人从水里狠狠拽了出来!
罗振邦重重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廉价的棉质T恤黏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脖颈——皮肤光滑完好,没有伤口,没有血迹,可那股被刀锋斩断的冰冷痛感,依旧残留在大脑皮层里,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一秒前。
不是梦。那幻象太过真实,战袄的粗糙、泥泞的冰冷、刀锋的寒意,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灵魂深处。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掌心的老茧蹭着那枚依旧温热的指环,内侧的红光还未褪去,与视野里的倒计时数字隐隐呼应。
时空债……难道就是需要用这样的痛苦,用仅剩的八十多天生命来偿还的债?
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记忆深处,画面突然闪回。女儿小雅穿着粉色的公主裙,踮着脚把那个月光宝盒造型的音乐盒塞进他手里,软糯的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爸爸,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想我的时候就打开它,我就会出现啦!”妻子贾元欣站在一旁,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小雅的头发,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暖黄的光。
那画面,是他坠入这冰冷现实前,最后握住的温暖。
她们还活着。就在三公里外,那个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小区——锦苑小区里,那个他曾一手打造、装满了回忆,如今却连踏入大门资格都没有的家中。他的女儿,他的妻子,还在等着他,哪怕她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必须见到她们。这个念头像颗种子,瞬间在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起身时因为还没完全适应这具身体的重心,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就凭着身体里残存的军事本能稳住了身形。还好,这具身体的主人是退伍兵,身体素质还在,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门,楼道里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混杂着隔壁飘来的、某种食物腐败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隔壁传来激烈的游戏音效,伴随着年轻人暴躁的咒骂声,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又弹了回来。
下楼的台阶缺了几块砖,他走得稳当,脚步落地时轻而准——又是罗祥的本能在作祟。楼下的空地上,那辆墨绿色的北汽越野静静停在角落。车身上落满了灰尘,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轮胎上还沾着些泥土,像是刚从郊外回来。可即便如此,依旧能看出它硬朗的线条,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罗振邦拉开车门,内饰是简单的塑料和灰色织物,座椅上有几块明显的磨损痕迹,与他记忆里那些豪车的真皮包裹、恒温座椅天差地别。他坐进驾驶座,方向盘在掌心传来粗糙的触感,带着使用过多年的温润。手指搭在钥匙孔上时,身体比脑子先动了——熟练地插入钥匙,转动,一气呵成。
点火。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吼,像是沉睡的野兽被唤醒。仪表盘的灯光昏暗,勉强照亮了驾驶舱内的景象。他深吸一口气,挂挡,踩下油门,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融入了傍晚的城市车流。
窗外霓虹初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熟悉的建筑在眼前掠过——那栋他曾主持剪彩的金融大厦,那家他常带妻女去的亲子餐厅,可坐在这台破旧的越野车里,一切又都显得陌生。后视镜里,映出那张属于罗祥的脸,深褐色的皮肤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可那双眼睛深处,却燃烧着属于罗振邦的火焰——有困惑,有痛苦,有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不容动摇的决绝。
他要活下去,要找到偿还时空债的方法,更要回到妻女身边。
视野边缘,那血红色的倒计时还在无声跳动,每一秒的流逝都像在敲打着他的神经。
89天23小时12分
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这时,车载电台突然刺啦响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阵电流杂音后,女声播报员急促的声音传了出来:“紧急通知,朝阳区锦苑小区于18时30分突发燃气泄漏,现场已实施临时封锁,相关部门正在紧急处置,提醒附近市民绕行……”
锦苑小区!
罗振邦的心脏猛地一缩,脚下的油门不由自主地踩得更深。越野车的引擎发出更响亮的嘶吼,像匹脱缰的野马,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他死死盯着前方的路,视野里,倒计时的血红数字与远处天边隐约升起的一缕白烟,在渐沉的暮色里交织成一张催命的网。
他不敢想,那扇他曾无数次推开的家门,此刻是否正笼罩在危险之中;不敢想,他拼尽全力想要再见一面的妻女,会不会在他赶到之前,就彻底消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里。
只有掌心的指环,还在持续散发着温热的触感,像是在提醒他——这场以生命为代价的“时空债”,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