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拿一颗必死之心,用以去达成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一旦生成这种疯魔般的执念,即便跋山涉水,甚至付出生命,也会不惜代价。苦乐虽然自知,但唯独其中韧性,值得歌咏。
这家人,就是其中一例。
老爷子黄有福来了,当然,如汤圆儿所料的一样,同时也扛来了一个大西瓜。两个小的跟在后面,连‘御用’西瓜刀,也带着。
男人见来了个长者,慌忙站起身来,一脸的恭敬,“爷在家呢,身体结实得很。”
黄有福哈哈一笑,一哈腰把肩上的大瓜放在地上,摆手道:“托福托福。也没个坐处,慢待得很,咱们将就着荫凉地上坐坐吧——听远客的口音,是蜀道上来的??”
“爷见识大,是。四川。”
“哦……那这是……”
“不瞒爷,逃难的。”
“啊??这些年可不多见了……照理说,现下不说结余,吃饭总还问题不大,难不成,是老家遭了灾??”
“吃上,倒是没有问题……”男人面上现出一丝尴尬来,欲言又止。
“看,是我老头儿多嘴了——不当问,不当问。那不知,远客咋称叫?”
男人慌忙连连摆手,这才又道:“绝不是这意思——我姓丁,叫丁国强,这是一家子。爷看见了,三个妹娃儿,想生个接续香火的娃儿,在老家,不让,就,就出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各花入各眼,男娃哪有女娃好??你瞧瞧这一群,喜欢哪个带走哪个!俺们村都快成了小和尚庙,净都是这种不值钱的飞贼货色,善能拆房拆家,拆飞机大炮!一天到晚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地害贱人,没一个好玩意儿,哈哈哈哈……”
汤圆儿他们一堆都在旁边听得咧嘴傻笑。
“爷会说笑得很……”
黄有福说着话,抬手拿刀把地上的大西瓜三下五除二的切开,摆了个满地,招呼着所有人开吃。
这一家子这会儿俱是又渴又饿,哪还顾得上再多谦让,只管先解了饥渴再说。
这群毛孩子此刻却都破天荒地无比安分,待旁边看着一个也没动。
老头儿扫了他们一圈儿,咧嘴笑道:“吃吧!装什么读过书?二十来斤的大瓜,吃不完也是糟蹋了……”
一帮子这才嬉笑着过来下了狠手,拿起瓜蹲着坐着“吸溜吸溜”地啃了起来。
“汤圆儿,拿着瓜,吃着回去,瞅瞅家里还剩几个馍,叫你爹都拿来吧。”
汤圆儿嘴里啃着西瓜顾不上说话,脚上可没停,一溜烟儿跑回去了。
不大一会儿,黄国庆两口子就端着竹馍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彼此客气了几句,黄有福又把大概讲了一遍,黄国庆这才试探着开口问丁国强道:“冒昧得很……问兄弟一句:这一家子,靠地崩,准备奔哪儿去?哪儿算一站?”
丁国强听了这句话,面色当时便黯淡了下来,一脸茫然地轻轻叹了口气,“不瞒哥,我……还真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吧……”
黄国庆看向爷,老爷子此时也正好望向了他,俩人俱是一脸的无奈之色。
“介绍信不提,那户口本这些……”
“有有有,这些,都随身一直带着。”
丁国强说着,连忙解下斜背着的那个破布包裹,放在了面前的地上,一层层打开,找到了那本卷得跟花卷似的户口本,递到了黄国庆的面前。
黄国庆翻开来看了看,是正规的政府红章,应该假不了。
一边又将户口本递到了老爷子面前,皱眉道:“仨娃儿只上了一个……”
黄有福拿着也翻看了下,将本子又递回给了丁国强。
“可不就一个,那俩,黑娃儿……”
丁国强紧锁双眉,面现痛苦之色,叹口气道:“交不起罚款……只能先黑着。”
二人不语,这种事,无法下口劝解。毕竟,生个男娃,任是对谁来说,都是个痛脚,甚至更像是道天堑。
黄有福沉默了一会儿,皱眉眯眼地咂了咂嘴,开口又道:“队里头菜园地那间破机井房,倒是闲着……”
黄国庆一听爷说出这句话,眉头也是一紧,“这个……”
“左右算个差事,总不能看着这大小五口要饭饿死吧??国家没有逼死老百姓的政策!”老爷子的倔劲儿一下子上来了,瞪眼说道。
黄国庆一脸的为难,见丁国强正盯着他爷孙俩说话,便试探着对他说道:“那间房看着破些,倒是结实不漏雨,能暂时安身立命。集体菜园,活嘛,累些,也没个工钱——先前都是各户轮流出人,虽然有个抽水机,可老是不来电,大多时候得靠人力从井里一桶一桶打水,挑担子浇……”
丁国强不待他说完,早一骨碌爬起身来,双眼冒着光连连点头道:“能干能干!有个落脚地方就要得……”
“听我说完——咱队里这边好说,没有不给人活路的人。村里咱不敢保证说不说得下来,只能去说说试试,要是不行,兄弟也不能怪乎……再者,虽说现在人员流动自由些了,大队和乡里派出所户籍那儿,也肯定还得打招呼备案……”
“这倒是,队里要是应许了,当是做个保,那应该问题就不大了——大人好说,小娃子们总不能就看着饿死了!暂时保命缓个脚,日后再做打算嘛。这样,让他们一家子先在这儿吃点儿东西缓缓,事不宜迟,咱俩分两头:你去找你劳五叔一趟,把事情说清楚了,我这就去队里。”
“好。”
爷孙俩刚爬起身来,却见丁国强毫无预兆地屈膝“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一个头便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地上,哽咽着颤声道:“要有为难,我再去寻个处。成与不成,丁国强都感激一辈子……”
爷孙俩都被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过来搀扶,“这是弄啥?!!谁还没有鞋窄路紧那一会儿?!哪个群众不是人民哩?快起快起。”
“可不,这都啥年月了,早不兴磕头跪谢那一套了,呵呵,谁见了难处能不搭把手?尽力说,尽力说。”
爷孙俩安抚了丁国强,这才转身走了。
孔素兰留下来,陪着那娘几个闲说着话。
汤圆儿他们这一帮子小将,这会儿哪还有瞎溜达的闲心?嘀嘀咕咕地小声议论着——长这么大还都是第一次见到跟自己说话味道不一样的人,无非就是些惊奇新鲜,除了排着队地逗问那俩丫头,狗屁忙也帮不上。
中国的老百姓,古往今来,浑身上下,那绝对都是极品配置:别看双手枯干,但靠着它们能改天换地;别看双脚瘦弱,但靠着它们能走出个万里长征!眼能观六路,耳可听八方。电波虽快,但有时候,还真比不上这‘肉电话’的传播速度。
没用多大一会儿,全村人都听说了村子里来了一家外地人。
老的少的蜂拥而出,乌泱泱一大片人,把个丁国强一家围了个结结实实,问长问短。就连晚饭,都争抢着要管。不知道底细的,还以为各家除了蒸红薯,还有第二样吃食似的。
村长吕劳五来了以后,详详细细了解过了情况,干脆现场把五队村民全部召集起来表决。
除了夏得板独一票反对外,顺利通过了丁国强一家先住进菜园子机井房的事。
夏得板为啥反对,没人知道。
整个五队的人都知道的是,打那天起,夏得板便开始时不时地嚷嚷着队长选举的事——本队的老队长过世后,这几个月来,一直也没再选,都是村长吕劳五兼着五队队长。
大伙儿倒也不是没空选,只是不想选而已。
至于原因,其实全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