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手,一只因久病而显得过分苍白、青筋毕露的手,正从锦被下探出,伸向床头案几上的一个青瓷茶杯。
动作缓慢而滞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掌控力。
萧承睿的声音如淬了冰的毒药,幽幽响起:“本王还以为,你们是特意来演一出叔嫂情深的戏码,给本王这病体冲冲喜呢。”
话音落地,室内空气仿佛凝结成冰,连烛火的跳动都停滞了一瞬。
周采萍的脸色煞白,紧张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几乎要将那上好的苏绣扯烂。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淬着剧毒的刀子,直往人心窝里捅。
谁料薛兮宁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嫣然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药气中竟显得有几分明媚。
“王爷这说的是哪里话?您身子不爽利,妾身与景宣自然要多费些心思,好让您看个乐子解解闷。怎么,难道王爷觉得我们这出戏排得不好,不值得您赏个脸笑一笑吗?”
她竟将这盆脏水接了过来,顺势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对峙,轻描淡写地扭转成了夫妻间的打趣。
周采萍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薛兮宁。
这……这还是那个在薛家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女子吗?
她怎么敢?
怎么敢用这种近乎调戏的口吻跟萧承睿说话?
这简直是提着脑袋在刀尖上跳舞!
满屋的下人更是连呼吸都忘了,死死地垂着头,恨不得自己当场变成一尊石像。
现场的气氛在一种荒诞的静默中急转直下,隐隐透出更加锋锐的寒芒,每个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那丝不安如蛛网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贤妻!”萧承睿怒极反笑,笑声嘶哑难听,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
他猛地抓起那个青瓷茶杯,用尽全身力气朝地上砸去!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寝殿中炸开,瓷片四溅。
周采萍吓得浑身一颤,尖叫被堵在喉咙里。
然而,预想中薛兮宁的惊恐并未出现。
她只是微微侧头,看着地上的碎片,然后用一种哄劝不懂事孩童般的、天真又无辜的口吻,轻声细语地说道:“哎呀,王爷,您怎么乱扔东西呢?仔细着点儿,可别让这碎瓷片割伤了您的手。”
羞辱,这是极致的羞辱!
她没有指责他的暴戾,没有畏惧他的怒火,反而“关切”他会不会被自己发怒的工具所伤。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根最细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病弱外壳下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男性尊严。
萧承睿的脸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嗬嗬”的喘息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他死死瞪着薛兮宁,那双阴鸷的眼睛里,压抑的怒意如同涨至极限的暗潮,随时可能冲破堤坝,将一切吞噬。
他输了,在言语交锋上,他被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彻底击败。
良久,他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阴冷得能刮下人一层皮:“你倒是和景宣亲近。可你别忘了,你父亲薛威大将军,当年可是与的父亲,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你就不怕你爹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拿她的家族来压她。
薛兮宁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眉眼一弯,干脆利落地答道:“王爷多虑了。说句不怕您笑话的,我跟我爹也有仇。他要是敢因为这事找景宣的麻烦,不用别人动手,我第一个大义灭亲,替天行道。”
她话说得痛快,却没能捕捉到萧承睿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与妒意疯狂交织的骇人光芒。
那一瞬间,他不再仅仅是愤怒,而是真正动了杀心。
这个女人,不仅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为了另一个男人,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舍弃!
空气骤然凝滞,冰冷得如同深冬的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直沉默的终于开口了。
他越过薛兮宁,直视着床上那个因嫉妒而面容扭曲的男人,声音沉静而坚定:“皇兄,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件事——祭拜姨母的灵位。”
姨母,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承睿的心上。
“噗——”
一口暗红色的血猛地从萧承睿口中喷出,溅在明黄色的锦被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朵朵红梅,触目惊心。
“睿儿!”周采萍惊叫着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唇边的血迹,哭喊道:“你这是何苦啊!不就是祭拜一下吗?就让他拜!让他拜了快走!你的身子要紧啊!”
萧承睿剧烈地咳嗽着,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怨毒的目光死死钉在身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在周采萍的苦苦哀求下,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最终极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人……把……把夫人的灵位……取来。”
两个贴身太监闻言,竟不是走向供奉先人的祠堂,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萧承睿的床头。
他们合力搬开一个紫檀木的暗格,从里面捧出一个黑漆漆的、造型诡异的盒子。
当那盒子被打开,露出里面的灵位时,一股陈腐的、混合着名贵香料与血腥味的阴冷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薛兮宁只看了一眼,心头猛地一凛。
那根本不是寻常的灵位,它被供奉在萧承睿日夜躺卧的床头,仿佛不是在祭奠亡人,而是在禁锢一个执拗的魂魄。
那灵位上雕刻的女子名讳,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每一个笔画都透着深入骨髓的占有欲和偏执。
一段被执念封印的亡魂往事,正以一种诡谲的方式,在她面前缓缓揭开序幕。
一步步走向前,他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异常僵硬。
寝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萧承睿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当最终在那阴森的灵位前站定,薛兮宁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始终沉稳有力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正死死地攥成了拳。
他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那个名字,宽阔的脊背挺得笔直,却像是在独自扛起一座无人可见的、悲恸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