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女子一言不发。她要么坐在海边,要么躺在海边,偶尔也会站在海边。留春霞既心痛又愤怒,但终究无可奈何。而另一边,如果不是崔花雨拦着,寻梅随时都会进行刑讯逼供——她将雄落以前的作案工具全部翻出来了,剁人肉包子的那一把斧头最吓人,锈成了一块印象派米糕。
来到赤尾屿的第三天。一大早就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大变天。崔花雨和留春霞加固了帐篷。
墨自杨依旧独享石头坟。留春霞听从吩咐,将餐食置于风动石前。墨自杨从正常吃饭到半年前开始减少为每天一顿,到一个月前再减少为三天一顿,而最近三天连一顿也索性省了。以这种废寝忘食的度推算,若非即将大功告成,就是要羽化登仙了。
希女子看样子是想接受一场风雨的洗礼,或者想让自己被浇死。赖在海边不回。从人到人魔,再从人魔回到人,没有人能准确洞悉她的心理历程,但体弱一望而知——嘴硬之外全身发软。
留春霞一气之下点了她的睡穴,拖回帐篷。
帐篷建于石头山脚下,连接山壁的一处天然凹陷,蓬门一开,看起来就是个彩色的山洞,房感十足。
其他人直接住飞船。船舱主人自己用,荣华富贵在船头搭了一顶帐篷。寻梅说这四个人在海里晃悠习惯了,睡陆地感觉硌得慌。算是命好,话说光棍,睡海绵堆里也硌得慌。
可能是云层太厚,阻挡了雨。三不五时才掉下一颗半颗。留春霞与崔花雨并肩坐在门口。留春霞说:
“有句话说出来会让人笑话,不说胸口又堵得慌。”
崔花雨装笑:“尽管敞开说,我一定笑不出来。”
“在我娘失踪的日子里,我心里反而是踏实的。”
“找到了反而虚了?”
“虚了。一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虚了,这种感觉胜过欢喜。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身上所有的压力全部来自于母亲。很自私的想法,不过也是真实的想法。不好笑是吗?”
“很多人都在抱怨命运多舛,殊不知大部分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你娘就是属于这类人。从这一点来说,她不值得同情。姐姐不必自责。哪怕撇下这样的她不管,也没人笑话你。”
“撇下?”
“假设而已。”
“所以为人子女,除了忍受,还能怎样呢?”
“善待她,但不听从她。反过来说更好理解一些——就像有些长辈遇上了不争气却屡教不改的混账子孙一样,回到家可以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张床睡,但其他的免谈。”
“说起来轻松。”留春霞心酸一笑,“其实一家子里,义务和责任总是被混淆,能者多劳则是一句最混账的托辞。”
“谁让你天生丽质,谁又让你是一帮之主呢?你该不会羡慕我们四季歌这些孤儿吧?无牵无绊的。”
留春霞反问:“你羡慕男耕女织的普通生活吗?”
“羡慕。也就羡慕而已。但既然人在江湖,就当笑对。说身不由己的那些人为何不回到男耕女织的生活中去呢?”
“你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
留春霞突然来了句:“你喜欢芽儿?”
崔花雨怦然心跳,却也由衷而言:“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在他眼里我是妈祖——你也领教过他这个人,神叨叨的。总之他粘我,我疼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姐弟情。”
“也许这是假象。”
“即使是假象,也无暇探讨。他今年十六岁了,可在我眼里的时间就那么短短的几个月。不停地找啊找啊找。他给我的感觉更多是痛心。在这种心境下,谁会想到情啊爱啊的?”
“芽儿孤独成长,他就需要你这种既像娘亲又像姐妹的人的爱。你当真没想过情啊爱啊的?”
“……想过。我爱他,但与爱情无关。”崔花雨越说越心慌,虽然心慌并不是因为明确了自己的情感属性,于是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了对方,“你呢?你想通了没?”
雨点大了些也多了些,打得帐篷嗒嗒作响。有的横着来,打在她们脸上。留春霞脸上的伤痕虽已抹平,但肤色依然未能完全复原,深浅不一。似乎变薄了,雨点一打就泛红。她躲闪着:
“火辣辣地疼。”
崔花雨装笑:“说的爱情?”
“雨。”
“将蓬门放下?”
“这样也挺好。好久没下雨了,你知道的,我喜欢雨天。”
雨却忽然停了,有可能是被风刮走了。风大了。天色又往下沉了一沉。如果站高一点,就可以抓到云。如果注意力稍有不慎,就会以为夜幕来临。这种黑像某种心情。留春霞又说:
“在我娘失踪的日子里,我脑子里渐渐地又挤满了木香沉的身影。我发现如果没有我娘施以压力,我是爱他的,一如既往。但是她一回来,我马上又想到了未来的工作,一想到这些我不喜欢的事儿,就会想起赫以北——在这方面,我对他似乎形成了依赖。”
“那就是没想通,废这么多话干吗?”
“想通了又能怎么样呢?想通了就能遂愿吗?”留春霞双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我想通了。”
“又想通了?”
“另一种想通。爱情与我无关了。”留春霞踮起脚尖,高举着手,看来还真的想抓下一片云,“这就是我在赤尾屿的收获。”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坐在那一块平整得像是小圆桌的礁石上。
这是她天天打坐练功的地方——跟小妖精在一起总会有些收获。她的内力大增,否则等一下哪里扛得住一身怪异武学的施方也的强攻。她说:“这种天不像是要下雨,而是要爆炸。”
崔花雨跟了上去,站在小圆桌旁。望海。她说:“瞧你娘的反应,芽儿当安然无恙。”
“再给她一点时间。”
“给再多时间,她也不会说出芽儿的下落。”
“那我关她一辈子。”
“你不舍得。别争辩,我是旁观者。”
“我被你说成了一个不明是非的混蛋。”
“不。我说的是亲情,很多时候,亲情是一种桎梏。”
两人一起望海。海平面肯定比岛低,水往低处流,乌云也是。乌云流向海平面,堆积成山。大海就是一座雾山,撑满了天空。只能看到山脚下那一道狭窄的涌浪,像雨后的小溪般奔腾。飞船像一座浮桥,连接赤尾屿与雾山。没上过天,不然这或许就是仙境的模样。
崔花雨入迷了。她想到了易枝芽,也看到了易枝芽,脸上才能有那般迷人的笑意。但仙境总在让人入迷的时候幻灭。
雾山发生了塌方,也可以说是被一只庞大无比的穿甲山顶破肚子而形成了一条隧道。穿山甲缓慢而威武地从隧道中爬了出来。
揉一揉眼睛,方才发现是一艘大船。
船的四周飘扬着诗洋楼标志性的鹰头旗。鹰的目光传神,盯着岛上的每一个人看;也盯着每一条蛇看。
小红小明们仰望片刻,便各自隐身。赤尾屿只要出现不一样的动静,它们就会出门观望,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因为没有闻到易枝芽的味道。它们接受不了易枝芽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飞船上的人从飞船跳下,往帐篷跑来。间杂着寻梅的尖叫。飞船受鹰船推出的浪花冲击,摇头摆尾,惴惴不安。
崔花雨与留春霞提着剑,往海滩疾走。与飞船上的人在鱼塘旁边的草地上会合。前二后六,站成两排,冷眼看着施方也夫妇,以及穿戴得跟他俩一样贵气的杨它从船上飞落跟前。
寻梅稀奇地盯着杨它不放,仿佛人家是杨戬变的。崔花雨也在观察杨它,并很快就理清了因果关系。她说:
“诗洋楼的人这么快就赶到赤尾屿,一定是杨它的‘功劳’。”
留春霞哼道:“人模狗样。”
“看来他和诗洋楼之间达成了痛快的合作。咱还帮人家找救兵呢,咸吃萝卜淡操心,是不是太闲了?”
“就是太闲了。闲日子难打发,咱今儿不好过了。”
“当心施大鼎也在。”
“躲船上了?”
“小荔枝说他不轻易见光,见光散元气,影响长生不老。”
“杨柳依依看起来很冲的样子。”
“奇了怪了,芽儿说她不是这个样子。”
“成人魔了?”
“要是他们带着人魔来,你会死得很难看。”
“你呢?”
“投降。”
“贱女人。”
崔花雨回头说:“如果我俩打不过,你们可知道怎么做?”
“跳海。”寻梅说,“逃命的事儿不用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