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凄冷,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吹得沈青萝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她跪在嶙峋的江滩上,身后是满眼担忧的陈默等人,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奔流不息的涪江支流。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怀中温热的陶罐倾斜,灰白色的粉末随风扬起,星星点点地融入浑浊的江水,那是祖母最后的骨殖,也是回家的信标。
江水仿佛被这异物惊扰,翻涌起一圈圈涟漪。
沈青萝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半块残破的玉匙。
玉质温润,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光。
她左手握紧玉匙,右手并指如刀,剧痛传来,一截断指伴着鲜血滚落在地,但她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鲜血自断口涌出,一滴滴坠入江面,与祖母的骨灰交融。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那血滴并未立刻散开,而是在水面勾勒出殷红的符文,与残玉匙散发的微光遥相呼孕,迅速构成一个繁复而古老的阵法。
整个江面仿佛一面被敲响的巨鼓,发出低沉的嗡鸣。
“青萝!”陈默忍不住上前一步。
沈青萝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带你们回去……我是带我自己回家。”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林语笙手腕上的监测仪发出一连串急促的警报。
她低头看着屏幕上剧烈跳动的波形图,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地脉共振频率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排斥……像、像是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后,传来了迟疑的呼吸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酒渣用力嗅了嗅空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眼神却亮得惊人:“这次……我闻到了‘等’的味道。”
他们身侧,归酲的躯体已经变得近乎全透明,体内那条微弱搏动的酒脉,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一把抓住陈默的手臂。
他的手冰冷而虚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陈默只觉得掌心一烫,低头看去,那枚由归酲心血凝结的“心契”印记,竟从他的皮肤上缓缓剥离,在归酲掌中化作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色酒符。
“拿去……”归酲的声音气若游丝,“这是‘熄灯契’。若你想让他们得到真正的安息……就用它,让地底那只母瓮停止心跳。”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苦笑,“但……但若你想听他们把故事说完……就把影酿带走——他是唯一还能唱歌的孩子了。”
话音刚落,归酲的身体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如同一缕被阳光蒸发的晨雾,骤然散开,化作一阵浓郁的酒香升腾而起。
唯有一声悠长的叹息,随着江风飘向远方。
“替我……看看春天。”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
影酿小小的身影从归酲消散的地方显现,他比之前更加虚幻了。
他走到每个人面前,轻轻拉住他们的衣角,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他对酒渣眨了眨眼,用稚嫩的声音说:“你要长大啊,别总捡瓶子。”他又对林语笙认真地点点头:“你听得懂哭声,很好。”
最后,他站在陈默面前,仰着头,小声地问:“你会怕我吗?”
陈默看着他那双仿佛由星光构成的眼睛,缓缓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他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怕触碰到的是一片虚无。
他认真地回答:“我只怕再也听不到你的歌。”
影酿笑了,那笑容纯粹得像初升的太阳。
随着他的笑声,他透明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最终凝聚成一只通体流光溢彩的酒梦蝶,轻轻地、带着一丝依恋,停在了陈默的肩头。
这一次,当他们再次潜入醉乡时,江姑引领的道路不再是那条华丽虚幻的水晶阶梯。
她带着众人穿过一片密集游弋的鱼群,在鱼腹投下的阴影之间,找到了一条不为人知的暗流隧道。
隧道壁上尽是光滑的卵石,散发着微光,仿佛穿行在星河之中。
再次抵达那座死寂的广场,压抑的氛围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陈默走到广场中央那座坍塌了一半的巨大灯台前,小心翼翼地将肩头的酒梦蝶捧起,轻轻放在冰冷的石台之上。
蝶翼微振,竟洒下点点金色磷光。
那光点仿佛是世间最神奇的火种,一触及那些熄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酒灯灯芯,便“轰”的一声,燃起一簇簇温暖的火焰。
一盏,十盏,百盏,千盏……转瞬之间,整座地底城市的千百盏酒灯尽数点亮,驱散了千年的黑暗与死寂。
广场上那些行尸走肉般的遗民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惊醒,纷纷抬起头。
他们的动作不再那么僵硬,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久违的、属于人的温润与迷茫。
陈默见状,取出那瓶汇聚了无数心血的胎酒,划破指尖,将自己的鲜血滴入其中。
他将混合了血液的酒液,缓缓倒入灯台中心的凹槽。
火焰骤然暴涨,冲天而起,在广场上方的穹顶投射出一幅巨大而清晰的投影。
那画面上,不再是这些遗民枯槁扭曲的模样,而是他们生前最真实的容颜。
有扛着锄头、笑容憨厚的农夫;有悬壶济世、眼神悲悯的医者;有手持刻刀、目光专注的匠人;还有在田埂间追逐嬉戏的孩童……他们彼此相拥,脸上带着质朴的笑,眼中却饱含着晶莹的泪。
那是他们被尘封的记忆,是他们作为人的证明。
陈默高高举起归酲留下的那枚琥珀色酒符,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整座城朗声喊道:“我们不来救你们出去……我们来告诉外面的世界——你们从未消失!你们的名字,叫‘守墟人’!”
全场寂静,针落可闻。
下一秒,人群中,一个老妇人捂住了脸,发出了第一声压抑了千年的哽咽。
这声哭泣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第二声、第三声……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最终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
整座被遗忘的城市,第一次发出了真正属于人的、酣畅淋漓的哭泣。
当众人准备离去时,一位最年迈的遗民,步履蹒跚地走到酒渣面前。
他干枯的手掌摊开,将一枚小小的、磨得十分光滑的酒石塞进酒渣手中。
酒石入手温润,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刻着两个字:“留光”。
返回的暗流隧道中,气氛不再沉重。
酒渣紧紧握着那枚酒石,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忽然,他像是无意识般,从喉咙里哼出了一首旋律简单而又古老的童谣。
林语笙猛地停下脚步,眼中写满了震惊。
她迅速打开随身的数据记录仪,飞快地比对着:“这……这不可能……这段旋律从未存在于任何已知的人类音乐数据库中——但是,它的主调结构,与两千年前蜀地涪翁所传《养性歌》的残篇,完全一致!”
与此同时,在地表之下,那口巨大的母瓮深处,原本缓缓转动的虚幻巨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安详地闭合了。
在它闭合的瞬间,光滑的瓮壁之上,浮现出一行崭新的铭文:
“契不分生死,灯自有来人。”
归程的水路似乎比来时要短,众人的心情却复杂难言。
江水的流动声在耳边轻响,仿佛是守墟人最后的低语。
陈默的肩头微微一沉,那只由影酿所化的酒梦蝶安静地趴着,流光溢彩的蝶翼在黑暗中,是唯一的光源,承载着一个世界的重量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