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旧梦温·欺神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
圣荑顿了下,露出一个上官昭看不见的笑颜,“不会。”
他与他的手握得更紧,但是圣荑头越发低了。
上官昭含笑,道,“臣很快就能出去的。”
圣荑点头,“嗯。”
他们那时真像是一对亡命鸳鸯,被官府捕了,圣荑探监,被判了斩首的囚犯犹自安慰他,会出去的。
而囚犯的家眷也不戳穿,只附和一声“嗯”。
但是事实却是牢外的人清清楚楚,牢里的人执迷不悟。
也不愿想,又是谁害他被捉住的。
上官昭说得不错,世上到处都是牢笼。
是青龙寺,也是一座求凰宫。
是安王府,也是这燕圣皇权遍布于野的天下…
他们的笼子华贵细密,他以为一生都触不到边际,也就不算所困,只当悠游。
却不想,边际显现之时,他便与囚徒再无两样。
又怎能再与从前一般看待笼外世界?
圣荑见了上官昭最后一面,在青龙寺的驱魔大殿的门口。
再相见,他只能与他当陌路人。
就像当年忘记那一句话,就丢了与父母最后好好相处的时光。
这回,也把上官昭忘了吧。
他不愿负心伤人,后院中哪一个女子他都要关心爱护,尊重敬服,唯恐怠慢之,伤害之……
现在才知,伤害最深唯最爱,负人心者终不亏名。
父皇对他说,“滟滟不必忧愁太多,此事,父亲为你办就好。”
“父皇许他一世荣华,让他永永远远地安稳,仍是晞王。”
“日后,他也会子嗣繁盛,世代为太渊之臣,守太渊之土。”
“你若再有心,往后子嗣可再结亲……”
晞王该有自己的子嗣吧。
晞王,也该做个真正有尊严的晞王吧。
原来,只要上官昭离开他,这些都能得到?
他不知该哭该笑。
好在父皇布置一切,他只需配合便好。
太极殿外的烟雨薄雾中,他又在神游中慢慢下阶。
桃花凋零,被风卷过沾了春雨与絮,和泥坠落。
在阶上铺得颓艳。
他看见上官昭何其兴奋地向他奔来,以为自己从前所受的一切,不过为今日的回甘。
他却只有退避,嗫嚅而含糊地表现他的懦弱与狠心。
有侍人声声急切,催晞王入殿。
父皇想帮他时自是帮得面面俱到,他与上官昭在其手中,那样轻易被翻来覆去摆弄。
就如棋子。
“等我回来。”
上官昭上阶去了,他下阶。
期间踩到那些残花,险些跌倒。
宫人十分有眼力见,立时有宫娥来扶他。
到绵延不尽的宫墙之时,他俯下身盯着一只沾满泥与碎花的野猫。
宫人离他几步之距。
他终于对着幼小的猫儿无声哭起来。
......
那夜蔷薇刺摆在自己眼前。
姜知弦道,前尘并不重要,一切一切,都不如安王一念抉择。
上皇从不在乎事件真相,上皇只在乎安王的心志是否坚定。
是否被晞王所蛊惑。
“不想用在晞王身上,又不愿意断绝…”姜知弦面沉如水,拿起一根奉给圣荑,“安王可愿用在自己身上?”
安王怒火就未曾熄过,但这一刻居然动摇了。
“若是本王用了,就一切都过去了,父皇当所有都未发生过?”
姜知弦看出他眼里晶亮的那一星希望,忙摇头,顾不上上皇嘱托,躬身道出题目答案。
“若是殿下选晞王用,晞王成奴。”
“若殿下选断绝,晞王得生。”
“若殿下选自己用…”
姜知弦眼底是不可质疑的深沉决绝,“晞王必死无疑。”
“并且不得善刑。上皇之怒,何人能承受得住?”
圣荑手里的蔷薇刺被飞快收走,看得出姜知弦更是心有余悸。
他本以为身娇体贵的安王就算不会被吓到也会迟疑…若是被上皇知道这话,他们都完了。
姜知弦额上都有薄汗,不见从前的平静,含着几分惶恐道,“此事,殿下与臣知晓便是。”
其实,姜知弦拿得太快了。
还没等圣荑放弃,就被包庇了。
便是真的拿了那针,圣荑也不会刺进自己身体。
他爱上官昭,抵不过身躯之痛,何况那痛又代表着私奴。
只是那一瞬的本能,让他眼中有了一星光亮。
他没有那么爱的。
不然怎么会放弃呢?
上皇听了姜知弦的汇报,还算满意。
他的孩子他清楚。
绝不会被乱了心智到危害自身的程度。
又道,“晞王不是说为了朕的儿子,做什么都行么?”
“甘愿折辱自己做私奴…呵,朕还不知他的心思”
居心叵测,胆敢欺天。
连安王的后院都敢伸手进去搅动风云,嫉妒成狂,毫无容人之量,独占之欲毫不收敛,若放任下去,成禁脔的就该是他金尊玉贵的儿子了!
“把这套针送过去,成全他。”
又觉不够,那晞王没皮没脸,死缠烂打,就会蒙骗他的好儿子,到今日犹不死心……
“让他尝了这般苦,再叫他在屏风后看着。”
姜知弦照办,看着晞王受刑。
在青龙寺驱魔大殿里,他也代上皇盯着晞王与安王交谈。
一道雕门隔开,仍有天光透过缝隙,两人却不曾对视一刻。
若是安王再将晞王的手拽出来一些,就能看见重重衣裳之下,是连绵成蔷薇花的血点。
而小殿下是那样金贵娇弱,从未见过冻疮,也早忘了几日前在姜家看到的私奴身上的血点,还问那忍痛的心爱之人:
“是冻疮么?”
晞王竟也笑,在求凰宫屏风后他就听到所有,但只怕还自欺欺人,以为安王敷衍欺瞒父母。
但这回,晞王总要看透所有了吧,所以只求安王别忘了他。
不是别放弃,是别忘了。
卑微至极,可怜到连姜知弦的冷硬心肠都颤动一分。
小殿下应了,晞王身上的针在逆行,不得已勾了背,莫使流窜到心脉。
他就这样等着,等得上皇派人取了针,以为等到了。
以为自己所查的安王后院之事的首末,上皇信了。
但宣召之日,终是一场空梦。
姜知弦不由想到从前女儿还在朝阙的时候,参加乐昌公主举办的“画今会”。
京中善画的女子齐聚一堂,创作绘本故事。
其中就有一本被素婳带回家,好似是管画师所绘,描述的狐仙之家,为女儿招婿,有个诚心求娶的青年才俊,被百般刁难,再三悔婚。
青年对狐仙之志不移,受尽摧残仍不愿放弃。
但狐父最后还是要反对,说的是人妖殊途。
故事便停在这里,画今会已经不开,管画师也就不再续这个绘本了。
姜知弦感叹着,多切合时事的故事啊。
上皇可不就是故事里的狐父么?
他找出那卷绘本,装作不经意将之留在了青龙寺。
但望这个青年早日悔悟,莫与皇权相抗。
也莫问缘由,莫争对错。
俯首听命便是。
......
但太极殿里跪着的晞王不认命。
“陛下,我若是真有异心,自太渊四年入朝阙,您早就杀了我了。”
“把安王嫁给臣,臣一生一世,都供燕圣皇家驱使!”
“呵呵……呵呵呵”上皇圣洇流先是冷笑,后是讽笑,上位者冷看下殿跪着的人,往御座上走,听晞王的一声声叩头。
“求陛下恩准!”
“求陛下恩准!”
“陛下…”
上位者俯视:
“他是安王。”
“是朕的亲子,太渊帝唯一的亲弟弟。”
“是弘阳亲王,往后会是安翊摄政王,再往后…太渊帝传位给燕慈,安王就是如朕一样的上皇。”
“所以,”上皇笑起来,“你痴心妄想什么?”
“若是你来求朕,让朕允准你入安王府做一个男宠,朕也许会答应。”
“请陛下允准臣留在安王府…”
“闭嘴!朕还没有说完!”
上皇险些气死。
“男宠嘛,一个玩具罢了,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不会怪罪自己的孩子想要一个玩具。”
“那…”
“可是晞王,你僭越了。”
“你若是只做一个男宠玩物,朕容得你让朕的儿子尝尝新鲜,玩一玩这三册的颓靡风流…可你竟敢控制安王。”
“你唆使他入道,你其心可诛!”
“你竟敢叫他断绝从前妻妾,从此以后只与你这个三册降王行床笫之欢么!你放肆!”
他甘愿做玩物,做世人眼中折尽气节的降王脔宠…都换不来一个成全。
晞王兴许不敢置信,但到这等境地,他只能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忠心:
“陛下!您成全我们!上官昭在此立誓,只要您容我们在一起,上官昭必定为天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燕家圣家,做牛做马,永世无悔!”
“你不配!”
俯看他的人指着他骂:
“你便是入府做朕儿子的娈宠都不够格!”
“带着这等悖逆之心,肮脏之欲,你唆使得他都到了什么份上了?你以为朕还会让你继续教坏他?妄想!”
“他有妻有妾,有子有女,凭什么被你给败坏了一切!”
晞王抬头,额上已有血印,眼中祈求散了,只剩下坚定与不惜一切的狂情:
“你以为你的儿子就如你所想的那样,没有丝毫的情么!”
“妻妾,子女…呵呵”他笑得吐出一口血。
“他除了为你们王朝做延续的种子,你们还把他当什么?你们不爱他。”
太渊帝死了皇后就可以经年不娶,反倒逼着安王十六岁就娶了三妃,十七岁得了三子……然后挑了一个给太渊帝过继,做储君。
安王算什么?圣荑的父母和哥哥真的爱圣荑吗?
他的妻妾在后宅里相互倾轧,眼红不已地盯着未来的太后之位,她们又爱圣荑吗?
没有。
他们都没有那么爱!
“你们没有我爱他,我为了他可以放弃一切,家族,姓氏,身家性命!我统统可以舍弃!”
“你们能为他舍弃什么?”
“你……”
“你们没有给他的,给过了太渊帝;你们给他的,也都给过乐昌。他不是唯一,更不是例外。”
“而你们给的也不过一些身外物,一些任何一个皇族子弟都能有的浮华掠眼!”
“你们不敢面对真情,你们不敢面对这样的真情!”
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规定道德,觉他们之情是低劣之欲:“晞王,你要知道,爱是克制!”
“那您呢?朝闻皇帝,你克制过吗?”
人困住了鸟,却要责怪鸟不通人情……
他们一直在笼中。
受他们的束缚,安分地给自己也画一个方寸之牢,战战兢兢,不越雷池。
小心谨慎,时时讨好,恭敬如仪。
却是空梦。
什么都得不到。
得到的又都被推翻倾覆,咒骂他们不配不该。
呵呵…呵呵呵呵呵
与四百年前的王权,有什么两样?
四百年前敢诱骗神明,四百年后又再次悔婚!
哪有这种好事!
上皇凤眼压沉,定定看他:“你敢威胁朕?”
他更看晞王就是找死,“一个降王,要不是上后还在乎与你父母的那一点点情意,你都不该生出来。”
“来人!”他命那些甲士,“拖出去,拉到青龙寺继续驱邪,朕看他早疯了!”
晞王是疯了:“爱是克制?我已经克制到…看他妻妾成群,儿女聚于膝下了!克制?”
“我绝不再忍!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