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槐下归棋，活气满庭芳
赵昭明回到祖宅时，已是开春。老槐树刚冒出新芽，嫩绿色的叶尖挂着晨露，风一吹，滴落在院中的棋摊上。那是赵老根新画的棋盘，石子棋子还摆在原位，像在等他回来续局。
院门没锁，他推开门，就听见织布机的“咔嗒”声。苏婉坐在机前，正织着块新绸布，米白的底上，掺着冰蓝、暖黄、海蓝的线，像把东北的冰、苗寨的影、渔村的潮，都织进了布里。她听见动静，回头看，手里的梭子“啪”地落在布上，眼里瞬间亮了：“回来了？”
赵昭明放下行囊，枣木拐杖靠在墙根，顶端的“棋魂”刻字沾了一路的风尘，却依旧清晰。“回来了。”他走过去，从包袱里掏出那包渔村的小鱼干，“林爷爷给你的，说配粥香。”
苏婉接过来，指尖碰了碰他的手。比走时糙了些，指缝里还沾着沙粒，是渔村的沙，也是苗寨的土。她没问路上苦不苦，只拉着他走到织布机前，指着绸布上的纹路：“你看，这冰蓝的是东北的冰面，暖黄的是苗寨的树影，海蓝的是渔村的浪。我织了半年，就等着给你做件新衫。”
赵昭明摸着绸布，触感柔软，那些颜色掺在一起，竟不像想象中杂乱，反而像一幅活的画。他忽然想起在东北的冰板上，那颗滑走的红兵；在苗寨的青石板上，跟着影子晃的竹炮；在渔村的沙滩上，被浪推着转的贝壳。原来苏婉没去，却把他走过的路，都织进了布里。
“我带了些东西给你看。”他转身打开行囊，把老王头的冰面棋谱、寨老的竹筒棋子、林爷爷的贝壳棋盒一一摆出来。苏婉蹲下来，拿起枚贝壳棋子，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海边的风：“这就是潮汐棋的棋子？”
“是。”赵昭明也蹲下来，拿起竹筒棋子，轻轻晃了晃，清脆的声响在院里散开，“寨老说，找棵树，等太阳出来就能下棋。”
两人就这么蹲在棋摊旁，翻看着棋谱，摆弄着棋子，没说太多话。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层碎金。赵老根从屋里出来，见他们蹲在地上，笑着喊：“回来就好！我这棋摊，就缺个能跟我下活棋的。”
当晚，赵昭明在灯下整理民间棋谱。苏婉坐在旁边，帮他把棋谱上的棋路绣成绣样。冰面棋的斜纹、树影棋的碎影、潮汐棋的浪痕，一针一线，绣得仔细。他忽然想起在棋坛的那些年，总想着把势论写得“周全”，却忘了最周全的棋理，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是绣在布里、刻在冰上、泡在浪里的。
“棋坛那边，这两年有变化吗？”赵昭明忽然问。
苏婉手里的针顿了顿，说：“周小宇去年退了棋校，在乌镇开了个棋摊，教小孩下野棋。还有几个年轻棋手，也跟着去了，说不想再背口诀了。”
赵昭明愣了愣，想起当年在课堂上，那个皱着眉问“聚则柔怎么办”的少年。他忽然笑了：“原来不用我去说，也有人懂。”
“你以为只有你在找活气？”苏婉笑着放下针，“去年苏梅来，说棋协想请你回去编《野棋活谱》，我没答应。我知道你不想再被‘规矩’绑着。”
赵昭明看着苏婉，她的眼里映着油灯的光，像乌镇的河，平静却有力量。他忽然觉得，这两年的寻访，不是为了“拯救棋坛”，是为了找到自己。那个在乌镇棋摊上下棋的少年，那个不想让棋理变成死谱的赵昭明。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院门外传来敲门声。赵昭明开门，见周小宇站在门口，穿件粗布衫，手里提着个木盒：“赵老，我听说您回来了，特意来请教。”
“进来吧。”赵昭明侧身让他进来，指着院中的棋摊，“就在这儿下，用石子当棋子。”
周小宇坐下，刚要按口诀摆子，赵昭明忽然按住他的手：“别急，先看看这棵槐树。”
周小宇抬头，槐树叶在风里晃，影子落在棋盘上，像苗寨的树影棋。“赵老，您是说……”
“你看，影子在动，棋盘就活了。”赵昭明拿起颗石子，往影子边缘一放，“活棋理不是写在纸上的口诀，是藏在指尖的温度里，浪尖的起伏里，树影的摇晃里。你得用手摸，用眼瞧，用心记，不是用嘴背。”
说着，他落子，石子顺着影子的方向滑了滑。周小宇看着那颗石子，忽然想起当年课堂上的残局，想起赵老说“刚柔是活的”，想起自己在乌镇棋摊，教小孩下“随影子走”的棋时，孩子们眼里的光。
这局棋，周小宇没再想口诀，只盯着槐树叶的影子。赵昭明用石子“散势”，顺着影子滑过来，他就把石子往树影密处挪，借影“敛势”。赵昭明想“刚势”攻，风一吹，影子晃了，他便借晃势“柔绕”。中盘时，周小宇的石子被风吹得滑了位，却刚好挡住了赵昭明的“刚攻”，他忽然笑了：“赵老，我懂了。棋不是死的，风是棋，影子是棋，连这颗石子，也是活的。”
赵昭明点点头，眼里的笑意像晨露般清亮。
那天下午，周小宇走后，赵昭明坐在槐树下，看着苏婉织绸。她的手在织布机上动着，梭子来回穿梭，像棋盘上的棋子，顺着线走，却又带着巧劲。他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野棋活谱》的扉页写下：“棋本无谱，因势而成。势本无定，因天地而变。棋坛的活气不用救，就像种子不用催。只要有一人肯蹲下来看树影、摸冰面，它就会发芽。”
苏婉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以后，咱们就在这儿，教孩子下野棋，织带棋理的绸衫，好不好？”
赵昭明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混着墨香和绸布的软，像握住了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活棋。他回头，看着院中的老槐树，新芽长得更绿了，风一吹，影子落在棋摊上，像在摆一局新棋。
夕阳西下时，赵老根搬了张凳子坐在棋摊旁，喊：“昭明，来下一局！我用冰面棋的路数，你用潮汐棋的招！”
赵昭明笑着应了，拿起颗石子。苏婉坐在织布机前，看着他们下棋，手里的梭子慢慢动着，把夕阳的光，也织进了绸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