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渔村观潮,潮汐定张敛
渔村的风带着咸腥味,吹得赵昭明的青布衫角轻轻晃。他站在海堤上,望着远处翻滚的浪——涨潮了,白花花的浪头拍着沙滩,把岸边的贝壳卷得七零八落。林爷爷坐在堤下的老渔船上,正用麻绳绑着渔网,见他来,抬头喊:“赵先生,来得巧,再晚半个时辰,潮水就漫过棋盘了。”
赵昭明顺着海堤往下走,枣木拐杖敲在湿滑的石板上,偶尔溅起几点海水。“林爷爷,您说的‘潮汐棋’,真要在沙滩上下?”
“不然咋叫潮汐棋?”林爷爷放下渔网,从船板下拖出个木盒,里面装着各色贝壳棋子,“潮涨潮落是棋盘,贝壳是棋子,浪往哪推,棋就往哪走。你在东北跟冰较劲,在苗寨跟影子较劲,到了这儿,得跟海较劲。”
两人走到沙滩上,潮水刚退下去一点,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沙面。林爷爷用树枝在沙上画了个粗框,算是棋盘的边界:“记住,这棋盘没固定线,潮水漫到哪,边界就到哪;浪把沙冲平了,之前的棋路就不算数,得重新走。”
赵昭明捏着枚红贝壳,想起苗寨的树影、东北的冰面,没敢急着落子。林爷爷却随手把黑贝壳往湿沙上一放,刚好落在浪头能拍到的地方:“你看,涨潮时,棋子得往高了挪,不然被浪卷走,就是死子;退潮时,得往低了走,跟着浪势占滩,这是‘张势’。”
话音刚落,一阵浪涌上来,刚好漫到黑贝壳边,贝壳晃了晃,却没被卷走。林爷爷放棋子时,特意让它卡在了一块小礁石旁。“瞧见没?潮汐不按钟点走,棋子跟着浪尖挪,势是海的呼吸,不是人的算计。你想‘张敛’,得先问潮水答应不答应。”
赵昭明点点头,把红贝壳往沙滩高处放了放。可刚放稳,一阵更大的浪拍过来,沙面被冲得往下陷,红贝壳竟顺着沙坡滑了下去,刚好停在黑贝壳的斜后方。林爷爷笑了:“你想‘敛势’守高处,可潮水不让,棋子就得跟着沙走。这不是你要它敛,是潮水逼它敛。”
接下来的棋,赵昭明没再想“张敛纲领”,只盯着潮水的动静:林爷爷用黑贝壳“张势”,顺着浪往他这边推,他就把红贝壳往礁石后挪,借礁石“敛势”挡浪;林爷爷想“聚炮”强攻,潮水却忽然涨得急,浪把黑贝壳冲散了,反倒成了“散势”。
中盘时,赵昭明想走“刚势”破黑帅,刚把红炮贝壳放下,潮水猛地漫上来。比刚才的浪都大,红炮被浪推得打了个转,竟滑到了黑棋“散势”的贝壳堆里。他愣了愣,刚要捡起来,林爷爷按住他的手:“别捡,浪推它去哪,它就该在哪。”
赵昭明盯着那颗红炮贝壳,看着它在浪里轻轻晃——没按他想的“张势”攻,却借着浪势,把黑棋的散子串成了一串,像渔网兜住了鱼。“这……”
“这就是潮汐棋的妙处。”林爷爷捡起颗被浪冲上来的小海螺,“你以为‘张敛’是你说了算?其实是潮水说了算。潮涨时,再想‘张’也得收着,不然棋子被卷走;潮落时,再想‘敛’也得往前赶,不然占不到好滩。张是浪推的张,敛是沙拦的敛,势不是人定的规矩,是天地给的分寸。”
赵昭明忽然想起当年在学院,他教周弈“张敛要随棋变”,周弈却编出口诀“张则挺兵、敛则退网”;想起全国赛上,棋手们把“反张敛”当“新势论”。原来他早把“随势而变”写在了《纲领篇》里,却直到在这渔村的潮水里,才懂了“分寸”二字:不是人去控势的分寸,是跟着势走的分寸。
潮水渐渐退了,沙滩上的棋盘被冲得只剩模糊的痕迹。林爷爷的黑贝壳散在湿沙上,赵昭明的红贝壳跟着浪痕摆成一道线,刚好把黑帅贝壳围在中间。“你赢了。”林爷爷拍了拍手上的沙,“赢在没跟潮水犟,没跟沙子拧。”
赵昭明蹲下来,看着那颗被浪推到关键位置的红炮贝壳,壳上带着点沙,还沾着海水,凉丝丝的。他忽然觉得,这两年的民间寻访,像一场“反着学棋”的旅程:以前学“怎么控势”,现在学“怎么不控势”;以前学“怎么写棋理”,现在学“怎么让棋理自己说话”。
他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的浪,没说话。风还在吹,咸腥味扑在脸上,像小时候在乌镇河边闻过的水味。潮水退得更远了,露出一片干净的沙,刚才的棋盘彻底没了痕迹。就像棋坛那些被奉为“真理”的口诀,说不定哪天也会被“活棋”的浪,冲得一干二净。
这沉默里没有纠结,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像潮水退去后的平静,知道哪些该留,哪些该随浪走,知道活棋不用刻意去“救”,它就像潮汐,总会按时来,总会有人跟着浪头,在沙滩上摆起新的棋。
当晚,赵昭明住在渔村的小屋里。窗对着海,浪声一阵阵传进来,像在说棋。他从包袱里翻出苏婉给的绣样,苗寨树影棋的绣样还在,他把今天的潮汐棋也画在上面,用墨点标出浪痕的方向。
给苏婉写信时,他的笔蘸了点海水,字迹边缘泛着淡淡的盐渍:“林爷爷的棋,让我懂了‘张敛’不是‘进退’,是‘顺逆’,顺潮水则张敛皆活,逆潮水则张敛皆死。以前总想着把势论写在纸上,现在才懂,真正的势论,写在浪尖上、树影里、冰碴间,写在天地万物的呼吸里。它不用人教,不用人背,只要有人愿意蹲在沙滩上、冰面旁、榕树下,就能摸到它的影子。”
写罢,他摸了摸胸口的银簪,苏婉的温度还在。窗外的浪又涨了,拍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响。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黑沉沉的海。那里没有棋盘,没有口诀,却藏着最活的棋理。
第二天清晨,赵昭明要走了。林爷爷把那盒贝壳棋子送给了他:“带着吧,走到哪,只要有河有海,就能摆局。”他还塞给赵昭明一包晒干的小鱼干:“给你家苏姑娘带的,渔村的特产,配粥吃香。”
赵昭明接过棋子和鱼干,走到海堤上。潮水又退了,沙滩上露出新的贝壳,像等着人来下的棋子。他回头望了望老渔船,林爷爷正弯腰绑渔网,身影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他举起拐杖挥了挥,没说话,转身顺着海堤往前走。贝壳棋子在木盒里轻轻碰撞,和口袋里的银簪、怀里的绣样一起,贴着心口——那里装着冰的滑、影的柔、海的张敛,还有苏婉织的暖,像一捧永远不会干涸的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