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苗寨寻棋，树影绕刚柔
苗寨的午后，阳光像被筛子滤过，透过老榕树的枝叶，在吊脚楼前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影。赵昭明踩着满地斑驳的树影往里走，枣木拐杖敲在石板上，惊起几只停在竹筐上的蜻蜓。寨老早站在榕树下等他，穿件靛蓝蜡染布衫，腰间挂着串竹筒棋子，手里摩挲着个铜烟锅，烟丝的淡香混着榕树的气息，飘在风里。
“赵先生从东北来？”寨老开口，声音像老榕树的皮，粗糙却温和，“老王头托人捎了信，说你要来看‘树影棋’。”
赵昭明笑着点头，目光落在青石板上，那里没有棋盘，只有一圈用石灰画的粗线，线里的树影随着风轻轻晃，像在纸上流动的墨。“这棋盘……是树影？”
“可不是。”寨老把铜烟锅在鞋底磕了磕，从腰间解下竹筒，倒出几颗打磨光滑的竹棋子，“咱这树影棋，正午摆棋，傍晚收局，棋子得跟着影子走，太阳挪一步，影子挪一步，棋子就跟着挪一步。你在东北跟冰较劲，咱在这儿跟太阳较劲。”
说着，他把竹棋子往青石板的树影里一放，一颗黑子刚好落在一片椭圆形的光影边缘：“你红棋，先落子。记住，棋子得沾着影子，没影子的地方，是‘死位’，落了也白落。”
赵昭明捏着红棋，想起东北冰面棋的“顺势”，便想往影子密的地方“聚子”，刚把红兵放在一大片树荫下，风忽然吹过，榕树叶晃了晃，那片树荫竟往旁边挪了挪，红兵孤零零落在了“死位”上。
“嘿，急了不是？”寨老笑了，用烟锅指了指红兵，“你看，你想聚，可影子不跟你聚。树影不跟太阳犟，棋子不跟影子拧，刚柔不是你选的，是影子替你选的。正午影子短，得用‘柔’，棋子贴着影边挪；等下太阳斜了，影子长了，再用‘刚’，顺着影线冲。”
赵昭明捡起红兵，重新往影边放了放。这次他没急着落子，而是盯着树叶的动静：风一吹，他就跟着影子的方向轻轻挪棋子，倒真让红兵稳稳沾着了影。寨老见状，用黑子“散势”，把几颗竹棋撒在不同的影区，像星星散在夜空里。
“你这是‘散则柔’？”赵昭明问。
“现在是，等下就不是了。”寨老指了指天上的太阳，已经往西斜了些，青石板上的影子慢慢拉长，“你看，影子长了，‘刚势’就来了。”
话音刚落，他拿起一颗黑子，顺着拉长的影线往前推，刚好顶在赵昭明红兵的后面。刚才还“散而柔”的黑子，此刻借着长影的“刚劲”，竟成了攻棋。赵昭明想走“柔势”迂回，可影子越拉越长，红马刚往影边挪了挪，太阳又沉了沉，影子转了个方向，红马反而被黑子截了去路。
“这刚柔，怎么说变就变？”赵昭明有些发愣。
“太阳不会停，影子不会定，刚柔哪能不变？”寨老蹲下来，用手拨了拨地上的棋子，“你在东北学‘顺冰势’，是顺‘物势’；咱这树影棋，是顺‘天势’。冰会化，太阳会落，没有哪种势是不变的，你以前写的‘刚柔非定法’，不就是这理？”
赵昭明盯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想起自己在学院里教周弈“活学”，却被当成教条；想起连续夺冠时，棋手把“反套路”当“新口诀”。原来他早把棋理写在了书上，却直到在这苗寨的树影里，才真正懂了“非定法”三个字的分量。
风又起了，榕树叶沙沙响，影子在青石板上晃得更厉害了。赵昭明的红棋被影子带着，一会儿“柔绕”，一会儿“刚冲”：影子短，他就贴着影边“敛势”；影子长，他就顺着影线“张势”。寨老的黑子也跟着变，刚柔进退，全随影子的消长。
临近傍晚，太阳快落山了，青石板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条黑色的线。赵昭明握着最后一颗红炮，想走“刚势”破黑帅，可影子忽然晃了晃，炮子竟顺着影线滑向了侧面——不是他想走的方向，却刚好卡在了黑子的“刚势”之间，像一根柔藤缠住了刚木。
“成了！”寨老拍着大腿站起来，把铜烟锅往腰间一挂，“你这炮，借了影子的柔，破了我的刚——这就是树影棋的妙处，你不用选刚柔，影子帮你选；你不用控势，太阳帮你控。”
赵昭明看着那颗卡在影线里的红炮，夕阳的光落在竹棋子上，泛着暖黄的光。他忽然觉得，这些年在棋坛的挣扎，像极了在平地上硬画棋盘——以为自己能定规矩，却忘了天地间本有“活棋盘”：冰面是，树影是，乌镇的河、渔村的海，都是。
当晚，他住在寨老的吊脚楼里。竹窗开着，风带着榕树的气息吹进来，拂过桌上的信纸。他拿起笔，给苏婉写信，借着月光画下青石板上的树影：“寨老的棋，让我懂了‘顺势’不是‘跟着走’，是‘不拧着来’。以前总想着‘定棋理’，现在才知，最好的棋理，是天地间的影子和冰碴，是风吹树叶的动静，是太阳起落的规律。我以前创势论，以为是我给棋理添了活气；现在才明白，是棋理借我的笔，说了天地间本就有的活法。”
写着写着，他摸到口袋里的银簪，苏婉给的那枚，在月光下泛着淡光。他忽然想起苏婉织的绸布，想起她总说“织错的针也有用”，想起她在信里写“棋路跟着心走”。眼眶忽然热了，他放下笔，对着竹窗外的月亮，沉默了很久。
那沉默里没有无奈，没有挣扎，只有一种通透的平静，像榕树叶间漏下的月光，轻轻落在青石板的树影上，没有声响，却把一切都照亮了。
第二天清晨，赵昭明要走了。寨老把那串竹筒棋子送给了他：“带着吧，路上想下棋了，找棵树，等太阳出来，就能摆局。”
他接过竹筒，沉甸甸的，里面的竹棋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走到寨口，他回头看，老榕树的影子在晨雾里轻轻晃，吊脚楼的竹窗开着，寨老还站在榕树下，铜烟锅的光在雾里闪了闪。
他举起拐杖，朝寨老挥了挥，转身走进晨雾里。竹筒棋子在腰间晃着，和口袋里的银簪、怀里的绣样，一起贴着心口，那里装着冰面的滑势，树影的柔势，还有苏婉织的暖，像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活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