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连冠悖论,孤魂难破局
赵昭明连续参赛的第三年,全国赛的标语从“棋道争锋”改成了“势论盛宴”。看台上的观众举着印满口诀的纸牌,棋手们赛前必背“聚散张敛刚柔六诀”,连裁判都习惯了在记录册上标注“势论第X变式”,没人记得,这些“变式”本是赵昭明故意反着下的野棋路。
第四年决赛那天,天阴得像要下雨。赵昭明穿著件半旧的青布衫,坐在棋桌前,对面是周弈的得意弟子,手里攥着本翻烂的《势论大全》,开口就是:“赵老,您去年那招‘大则缩角’,我们研究出了十二种衍生套路,今天想请教您‘小则控盘’的秘诀!”
赵昭明没说话,拿起黑棋落下。这是他在渔村学的“潮汐退势”,故意把“小则潜于边角”下成“小则控全局”,把“聚则凝一线”下成“聚则散锋芒”。中盘时,他用一颗边兵牵制了对方三路棋子,弟子急得满头汗,翻着《势论大全》念叨:“不对啊,书上说‘小则蓄劲’,您怎么用小卒控盘?”
“书是我写的,可棋不是书下的。”赵昭明落子,吃掉对方的车,“我反着下,是想让你们跳出势论;你们却把反着的棋,也编成了新的势论,破局的人,最后成了局本身。”
弟子没听懂,只当是赵老在传授“高级心法”,输棋后还激动地递上笔记本:“赵老,您刚才那步‘反聚散’,能给我签个名吗?我要把它当成‘势论终极奥义’记下来!”
裁判高声宣布:“黑方胜!赵昭明四连冠!”
看台上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有人把《势论纲领篇》抛向空中,有人喊:“赵老不死,势论不灭!”周弈站在领奖台旁,笑得满脸褶子:“我就说,势论是无懈可击的!赵老这是在用连胜证明,所有野棋路,最终都能归到势论里!”
赵昭明站在领奖台上,手里的奖杯沉得像块石头。他看着台下狂热的人群,忽然觉得荒谬!他想砸破这“势论牢笼”,却亲手给牢笼镀了层金;他想做打开门的人,结果成了守门的碑。风卷着纸屑吹过,落在他的青布衫上,像极了当年乌镇棋摊的碎棋谱。
那晚,他回到祖宅,把《魂魄篇》《纲领篇》《命脉篇》从书架上抽出来,摞在桌上。油灯下,三本棋谱的封面泛着旧光,扉页上“活则刚柔皆可”的字迹还清晰,可外面的世界,早已把“活”字念成了“死”。他找来个铁盒,把棋谱锁进去,塞进床底。就像把那些被曲解的初心,暂时藏起来。
苏婉端着碗热汤走进来,见他蹲在床前,便把汤放在桌边,也蹲下来:“又在跟自己较劲?”
“我是不是做错了?”赵昭明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我创势论,是想给棋理添活气;可现在,它成了比老棋谱更沉的枷锁。我连赢四年,不是我厉害,是他们把所有‘不一样’,都往势论里塞。我这双手,到底是在传棋,还是在毁棋?”
苏婉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铁盒的锁扣,指尖划过冰冷的铁皮,忽然起身走到织布机前。机上是她织了一半的绸布,米白的底上,掺了几缕青灰的线,看着有些突兀。“你看这布,”她指着那几缕青灰,“我本来想织成纯米白,可织到一半,觉得太单调,就加了青灰线。刚开始觉得扎眼,后来越看越觉得,这抹灰反而让白更亮了。”
她走到赵昭明身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棋坛就像这绸布,不能只有一种颜色。你不是毁棋,是他们还没懂‘不一样’的好。你当年从野棋摊悟得势论,现在,或许该再回到野棋摊去。不是找答案,是找‘活气’。”
赵昭明看着苏婉的眼睛,她的眼里没有焦虑,只有像乌镇河水般的平静。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夺冠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说“棋要活”;想起退隐时,她帮他补青布衫,说“人要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只有指尖的温度和铁盒的冰冷形成对比,提醒他什么是该坚持的。
这是他这辈子少有的沉默。没有棋理的争辩,没有对棋坛的失望,只有一种沉在心底的清明,就像当年在老槐树下,老棋友落子后那阵短暂的安静,不是无话可说,是棋已道尽所有。
良久,他松开握着铁盒的手,抬头看着苏婉:“我想出去走走。去东北找老王头,去苗寨找寨老,去渔村找林爷爷,把他们的棋路记下来,哪怕只有一本小册子,也比锁着这三本死棋谱强。”
苏婉笑了,眼里闪着光,像落了星子:“好。我在家等你,把你寄回的棋谱整理好,等你回来,咱们一起编本《野棋活谱》。”
第二天清晨,赵昭明收拾行囊。苏婉帮他把青布衫叠好,又塞进那件压箱底的七彩绸衫,袖口的毛边她用丝线绣了朵小小的槐花,“路上冷了,就穿上。这绸衫跟着你夺冠,也该跟着你去看看野棋摊了。”
她还把那枚苗寨寨老送的银簪放进他的口袋:“给你做个念想,看到它,就想起我在家等你。”
两人走到院门口的老槐树下,赵老根和李秀莲早已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个布包。“这是你妈连夜蒸的馒头,路上吃。”赵老根把布包递给他,拍了拍他的肩,“别忘了,你当年的棋,是在咱这槐树下学会的,活棋路,得往人堆里找。”
赵昭明接过布包,馒头还热着,烫得他手心发暖。他看着苏婉,想说“等我回来”,却又觉得多余。她眼里的信任,比任何承诺都重。
这时,苏梅来了。她手里拿着个枣木盒子,递给赵昭明:“这里面是我爸当年的野棋谱,有几十种老路子,或许能帮到你。”她顿了顿,又说,“当年我质疑你,是怕传统断了;现在才懂,传统不是死记硬背,是像你这样,带着老棋路找新活气。”
赵昭明接过盒子,打开看,里面的棋谱是手写的,纸都黄了,却透着股鲜活的劲儿。他抬头,对着苏婉、父母、苏梅,深深鞠了一躬,没说话,转身拄着拐杖,一步步走了。
青布衫在风里飘着,口袋里的银簪轻轻晃,像在和院门口的织布机、老槐树、棋摊石子呼应。苏婉站在槐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忽然抬手摸了摸头发,那里还留着他当年说要给她戴银簪的位置。
风卷起几片槐树叶,落在织布机上的绸布上,青灰的线和米白的底,忽然显得格外和谐。她坐下来,拿起针线,在绸布上绣了个小小的棋盘,棋盘上没有口诀,只有一颗活泛的卒子,正过河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