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退隐修篇,刚柔续魂魄
赵昭明辞去院长职务那天,江南下着缠缠绵绵的雨。他收拾办公室时,指尖划过一摞弟子的棋谱,每本都画满红圈,标注着“聚则攻”“散则守”,连落子的位置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最上面一本是周弈的,扉页写着“势论必胜口诀”,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标准答案”的笃定。
“真要辞?”苏婉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伞沿滴下的雨珠落在她的绣鞋尖,她伸手帮赵昭明拢了拢七彩绸衫的领口,“这学院是你花三年心血建的,像咱们的孩子似的。”
“正因为是孩子,才不能让它困在死规矩里。”赵昭明把棋谱塞进布包,声音沉了沉,“当年在乌镇棋摊悟‘聚散’,是想给棋理添点活气;如今倒好,我的话成了新的‘棋谱教条’,这不是我要的势论。”
雨丝斜斜飘着,两人踩着青石板路回乡下祖宅。院子里的老槐树抽了新枝,李秀莲坐在槐树下织绣,竹制织布机“咔嗒”作响;赵老根在旁边的石板上画了棋盘,正捏着几颗磨得发亮的石子,跟个穿粗布褂子的老头对弈。“回来得正好!”赵老根抬头笑,“这是你张叔,当年跟我在桥头下棋,总赢我半子!”
赵昭明放下布包,在石板旁坐下。张叔把红棋推过来:“听说你创了‘势论’?今天试试你的高招。”棋盘是盘残局:红方五兵聚于黑方士角,马炮守在中路,是标准的“聚势待发”;黑方车马炮散在边角,像没章法的乱子,看着就弱了几分。
赵昭明盯着红兵,指尖习惯性往“挺兵破士”的位置去,这是弟子们最推崇的“聚则刚攻”。可刚碰到棋子,苏婉撑伞时说的“织绸不能全用粗线,得掺着细线才软和”忽然飘进耳朵,他顿了顿,改走边马:指尖捏着红马,轻轻挪到九路边线,像苏婉织锦时往回绕的柔线,绕开了黑方士角的火力。
“哦?不走兵?”张叔眼睛一亮,指尖一弹,黑炮“啪”地落在红兵后方空位,石子撞得石板轻响,竟是“散子刚攻”,直接断了红兵退路。
赵昭明心头一震。中盘时,他借边马迂回,贴着黑车的边锋绕了两步,像织布机上穿梭的细线,柔则迂回辗转;张叔却捏着散在河边的黑卒,连拱三步,逼得红帅在九宫格里挪了位置,像劈柴时落下的斧头,刚则雷霆万钧。你来我往间,赵昭明忽然发现:这局棋里,红兵聚了,偏要靠马“柔牵”才有用;黑子散了,倒能凭炮“刚破”显威力,哪有什么“聚必刚、散必柔”?全看棋面的势。
终局落子,赵昭明借边马锁死黑帅退路,以中炮收尾,险胜半子。张叔拍着石板笑:“咋样?这局要是死挺兵,早被我炮打穿了!收官就像劈柴,粗木用斧头刚,细枝用锯子柔,得看料下家伙,棋理跟劈柴一个理,死抱规矩,早晚输棋。”
“说得好!”赵昭明猛地拍腿,起身时带翻了旁边的棋盒,石子滚了一地,“我懂了!势论缺的就是这‘刚柔进退’的命脉!”
当晚,祖宅的油灯亮到深夜。赵昭明伏在案上著书,苏婉坐在旁边,把“刚柔势”画成绣样,米白的底布上,粗线如炮,细线似马,掺着织出一道弯弧,像极了傍晚那局棋的棋路。“你看,”苏婉指尖顺着线纹划动,“刚柔不是线的粗细,是织的巧拙;棋理不是定的规矩,是变的心思。就像你刚才那局,马是柔,炮是刚,少了哪样都赢不了,光有粗线,布会硬得硌人;只留细线,又软得撑不起形。”
赵昭明点点头,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势之魂魄在大小聚散,势之命脉在刚柔进退,大则刚猛主导胜负,小则柔婉暗藏锋芒;聚时刚锐破壁垒,散时柔转化险夷。”写罢,他又补了一行批注:“刚柔非定法,随棋应变方为真。”
半年后,《势论·命脉篇》印成册,赵昭明特意送了一本给周弈,扉页写着“活学不泥”。可等他去棋校看课时,却听见周弈在课堂上念着顺口溜:“聚则刚、散则柔,收官就按这步走!”
周弈站在讲台前,手里的《命脉篇》翻得卷了边,他指着黑板上的残局:“这红兵聚了,就得刚攻破士,谁要是敢走边马,就是违背势论!”台下的周小宇是周弈的远房侄子,皱着眉举了手:“师父,上周赵老在乡下和张叔下棋,红兵聚了却走了边马,还赢了棋……”
“那是特例!”周弈瞪了他一眼,攥着书的指节泛白,“赵老的《命脉篇》还能错?照着念就对了!棋谱上的字是死的,照着走准没错!”
这话刚落,赵昭明推门走了进来。周弈愣了愣,连忙放下书:“赵老!您怎么来了?”
赵昭明没应,径直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几笔就画好了他和张叔对弈的那局残局:“你按你的口诀,下红棋。”
周弈脸上发烫,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拿起红粉笔,毫不犹豫地在“挺兵破士”的位置画了个圈,这是“聚则刚”。刚画完,赵昭明便抄起黑粉笔,在红兵后方画了个黑炮,粉笔尖在黑板上顿了顿:“我走黑棋,散子刚攻,断你兵路。”
“师父,兵要被吃了!”周小宇忍不住喊出声。
周弈慌了,忙在黑板上画了个红车,想保兵。赵昭明却在黑板角落画了个黑马,粉笔在黑板上划出道弧线:“我走边马,柔绕牵制你的车。”他边画边说,“你看,你按‘聚则刚’挺兵,成了活靶子;我散子用炮刚攻,用马柔牵,你这局已经输了一半,棋谱上的字是死的,落子的手是活的,别让纸页框住了棋盘。”
周弈额头冒了汗,又画了两步“刚招”,想救兵,却被赵昭明画的黑棋步步牵制。最后,赵昭明在黑板中央画了个红帅,黑马贴在帅旁,黑炮架在中路:“现在,你这‘刚攻’的聚兵没了用,反而被我‘刚柔相济’锁了帅,这就是你说的‘特例’?”
教室里静悄悄的,弟子们都盯着黑板,手里的笔停在《命脉篇》的“聚则刚”旁,没人再记。周弈攥着书的边角,纸页被捏得发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想起去年赵昭明教他“张敛随棋变”时,也是这样在黑板上画棋,可他怎么就忘了呢?
赵昭明放下粉笔,走到周弈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著《命脉篇》,不是给你添一句顺口溜,是想让你知道,势论的‘活’,才是最该记的。”
回到祖宅时,苏婉还在织布。织布机“咔嗒”响着,她抬头笑:“看你脸色,是又跟周弈置气了?”
赵昭明在织布机旁坐下,指尖摩挲着绸衫袖口的毛边,那是苏婉当年绣的“张敛纹”,银线虽旧,却还亮着。
“不是气他,是气我自己。”他看着布面上刚柔交织的线纹,忽然拿起笔,在《命脉篇》的扉页补了一行字:“活则刚柔皆可,死则刚柔皆错。”
油灯的光落在字上,也落在苏婉织的绸布上,刚线与柔线缠在一起,像极了一盘活棋,也像极了他们走过的这些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