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由敝师古得月之死而起。”仙再玉深吸一口气,“他精于外交,黑白红绿各道均不乏友朋,故而他主要负责为蓬莱上清拉军饷与赞助,但也是在这种场合下惨遭暗杀。”
又说:“他临终前留下‘五禽上清’四字暗记,而‘五禽’覆盖于‘上清’之上。经刀氏姊妹分析,当是五禽渗透上清之意。作此判断的主要依据是,敝师死于上清的高深武功之下。”
又说:“上清有此身手之人必为高层。事出蹊跷,又经她姊妹俩不断鼓励,我兄弟二人适才发出了挑战书。”
水云阔也深吸一口气:“尊师必是洞悉内幕才招来杀身之祸。”
“决然如此。”
“看来我也很危险。”
仙再玉一怔。水云阔连忙说:
“失言,失言。”
又说:“一点危险没有,我有妖人点拨。”
“妖人?”仙再玉又一怔。
“女人,女人……你们也听老婆的话?”
这是存心想早一点将人家送上路的节奏。崔花雨怒道:
“你闭嘴。”
吓水云阔一跳,聊得正起劲呢。仙再玉并不介意:
“我兄弟二人娶得刀氏姊妹,实乃三生有幸。挑战掌门之位,她们的理由有二,首先肯定是为了控制、直至铲除内鬼;再者也只有统一上清,才有足够的资源与力量剿灭海盗。”
又说:“蓬莱上清口碑极好,实际上势单力薄,长年捉襟见肘。打仗不仅费心费力,且费钱。”
水云阔的脸蛋虽然也称得上是万宝路,但皮厚,不怕挨骂,又发言了:“钦封英雄也那么穷?怎么不早点遇见我呢?”
“蓬莱上清平素的收入只靠行道授义所得及香客添油,而朝廷的俸禄与赏赐全部发放上清总舵。我等当年作恶,自然是没有资格分享,也因此无法持续壮大队伍实力。”
“往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事情了——我这人没什么本事,通身上下只有两个优点,武功高和钱太多,我愿意助您重振蓬莱,比茅山大他妈十倍。”
“小侠若有心,苍天必佑小侠,海民必拥小侠。”
水云阔没做过多少好事,突然一下子变成了一连串小侠,他有点虚荣,但也因此发现自己的牛皮有些吹过头了,骑虎难下,但怎么着也不能欺骗一个将死之人吧?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吹:“清剿海盗的重任就交给我了,您就躲在幕、幕、幕后当老大吧。”
“敢问小侠出处?”
“水……四季歌水云阔。”他抹去了水晶宫,这个名号不再让他感到自豪,二来水晶宫其实就是五禽宫他爹,解释不清楚。
仙再玉终于绽放出了一个完整的笑容:“属于四季歌的时代到来了。”为了这一笑,他咽下了一口乌黑的血。众人皆为之动容。他说:“有劳崔姑娘帮我解开一只手的穴道。”
“恐怕牵动伤口,小女代劳,不知可行?”
“仙某有一要物,务必亲手交出。再劳烦崔姑娘转交小墨。”
崔花雨只有照办。仙再玉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不过此时已成血书。他说:
“这是安玉双仙的认罪书,每次出征都带着。我们是想在荡平诗洋楼之后再上呈小墨——如果能在功德圆满之际死在小墨面前,也算无憾了。这也是当初我们答应刀氏姊妹的条件之一。”
“……她早就原谅你们了。”崔花雨落泪,颤抖接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安玉双仙维护四海平安,功早已淹没了过。”
“仙某如愿以偿了。”
水云阔说:“那么大的事情我都答应您了,您也得为我撑住一口气,不能让我失望——本小侠其实胸无大志,无论什么事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图的就是获得表扬。我比较在意精神财富。”
“小侠若然接过蓬莱上清的棒,天下人都会给你一个至高无上的表扬,不差仙某一人。仙某已经很努力了,倘若没有剿匪这些年培养出来的意志,早就一命呜呼了。”
至此,仙再玉脉象骤然消失。“活下去——”崔花雨吼了起来,“撑住啊,只有您才能指证内鬼,拯救上清万千教众。”
又哀声央求:“拜托了。”
“小墨,这件事交给小墨来办,她一定行,区区单淳难不倒她。”这是仙再玉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趁人不备,他拨出了心口上的剑,然后望着远方的天空,阳光灿烂的天空。虽然来不及合眼,但洋溢着笑,阳光般灿烂的笑。想必他不想让那一把肮脏的剑影响路上的心情,更不想带着肮脏的回忆上路。
崔花雨咬住嘴唇,抬头望着舱顶。吊钩轻响,吊床轻晃,推搡着随剑而出的那些血的寒气。
一代魔杰就此陨落。
飞船停泊海中央,微微荡漾。波涛无声。
水云阔抱着仙再玉立在船头,面向西方极乐世界。
默哀一炷香。
雄落解下仙再玉染血的护腕,又撕下袖片包裹,塞进水云阔怀里:“遗物。就说安玉双仙一人一只。”
“万一不同款呢?”
“你的舌头是请唐玄奘开光的吗?”
“您忙,您忙。”
雄落哼哼着,将船锚绑在仙再玉身上:“让海之子回归大海。”
荣华富贵从仙再玉身下抬起船锚。雄落慢喝一声:
“葬礼开始。”
荣华富贵齐声吼:“去一方没有纷纷扰扰的水土,建一所属于自己的天堂。百年后你们的爱妻会携带鲜花而来。”
泪眼朦胧间,崔花雨看到了一匹野马,从仙再玉沉没的地方飞跃而起,抖擞着身上的水,再而一声长啸,扬蹄而去。
海面上清晰地留下它的脚印与血迹。它身上布满了伤口,那是荆棘与饥饿造成的。如果说人死后有灵魂,那么这一匹野马就是。它大无畏地寻找着不自由里的自由。
水云阔闪闪躲躲地来到水雪连身边,但一派教授口吻:“将咱看到的听到的关于五禽宫的所作所为和盘托给大笨小丑,说十三哥要她们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又说:“否则她们会嫁不出去。”
话题敏感,水雪连做贼似的掩着嘴巴说:“十二兄生性愚笨,弄不明白话里头的因果关系。”
“坏女人没人敢要,你还真是一头水公鸡。”
“哪一个坏女人没人要了?杨贵妃坏不坏?”
“那是封建主义教坏的。”
“你听谁说的?”
“算了。我话里头隐含的转折太多,说来话长,日后再解释。”
“可有其他吩咐?”
“多带点钱出来。”
“……”
“带不动的就先藏嫂子家。”
许岢压根就没听到人家说什么,但可能是恋爱中的女孩子——参考胡姬——对“嫂子”一词特别敏感,硬硬听出了“嫂子”来,不由满怀好感地冲着小叔子一笑。撇下水雪连一人像水公鸡似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一阵张罗过后,雄落指着人魔的快艇喊:
“该上的都抓紧时间啦。”
水云阔最后一个。崔花雨有话交代:
“全交给你了,不容有失。”
水云阔捂着胸口说:“办正经事儿,我心里反而有点慌。”
“按着平时的状态来,再加上一份小心即可。”
“这就叫磨练是吗?”
“你就当磨练好了。但你的身份特殊,切忌锋芒太盛。”
“其实我也挺能装的,装大爷本色出演,装孙子也很出彩。”
“有件事你装什么都不好使——听好了,你应允前辈重建蓬莱一事,错综复杂,宜从长计议。”
“听姑姑一恐吓,此刻一想更觉后怕。能食言吗?”
“办完事即刻回丐帮候命。”崔花雨横了一眼,甩头就走。
水云阔喊:“在她面前,别忘了帮我多说说好话。”
“越描越黑,人妖精心里明白得很。”
“修辞,就像漂亮女人化妆似的,再美的事物也需要修辞。”
“姑姑我胸无点墨,修辞不了。”
飞船转向,直奔赤尾屿。
随着浪涛滚滚,高空跳出一道彩虹,由西向东构成了一座跨天长桥。在最东端的桥下,出现了一艘海螺船。
伟大的造船工程提前竣工了。
易枝芽翘着二郎腿,啃着鱼干,悠哉悠哉地躺在好比杀猪桶的海螺船里随波逐流。在海里,他辨别方向就像如来佛抓猴子一样容易。他已经计算好了,如果西风保持不变,海螺船将在十天内自动抵达赤尾屿。变了也不怕,船上有藤桨,身上有内力。鱼干就不说了,鱼干就是船板,也相当于席梦思。
芝麻岛舍不得他走,召集了一群龙卷风在头上盘旋,发出凄切的呜咽。而易枝芽历经千辛万苦开拓的、反过来怀抱了自己千八百个日夜之久的崖洞更甚,张开大嘴大放悲声。
它们留恋他是有充分理由的。他是一百万年、也许一千万年、也许一万万年以来第一个在此留下深刻记号的人——他将自创的《芝麻神功》的招式一一刻画其间。于是它们的生命从此拥有了鲜活的内涵。假以时日,它们会成为武林世界里的宝藏。
事实上他也留恋它们,徘徊了整整一个夜晚才上的船。在这个长夜里,他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就是《芝麻神功》的命名。也曾叫《浪漫大法》。《浪漫大法》可能比较符合武功特点,但《芝麻神功》更直白,更具纪念意义,因而最后胜出。
这应该也是芝麻岛舍不得他离开的原因之一。不过它哪里知道他那种人眼里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死的,回到社会当中去了,女朋友多了,灵感也就多了,灵感一多,说不好一天一变。
很快就会变成《黑芝麻谣》,但没有再接着变,而是永久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