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晨六点,薄雾像被谁拉直的灰纱,罩在废弃月子中心上空。雾里有金属味——不是雪,不是锈,是柴油。林野站在三楼平台,远远看见两台黄色挖掘机沿灌溉渠缓缓爬来,履带碾过刚冒头的青草,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像两只被放出笼的钢铁巨兽,对着“母女村”的废墟张开巨口。
扩音器挂在挖掘机顶,循环播放同一条通告:
“临时建筑,限期拆除,立即清场,违者强制。”
金属音调被拉得极长,像某根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脐带”,被猛地拉扯。倒计时没有数字,只有节拍:履带的“咔嚓”、扩音器的“沙沙”、心跳的“咚咚”,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
第七下节拍落下,挖掘机铲斗突然前伸,像某只被剥了嘴唇的巨口,对着“母女村”的屋顶猛地咬下——
第一口,屋顶被掀翻,瓦片像被惊散的星,同时飞向天空,又同时坠落地面,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某场更小规模的流星雨;
第二口,墙壁被撕裂,砖块像被惊散的鸽群,同时扑向天空,又同时坠落地面,发出“哗啦”的闷响,像某场更小规模的雪崩;
第三口,地板被掀翻,地毯像被惊散的羽毛,同时扑向天空,又同时坠落地面,发出“噗嗤”的闷响,像某场更小规模的葬礼。
闯入没有声音,只有节拍:铲斗的“咔嚓”、瓦片的“噼啪”、砖块的“哗啦”、地毯的“噗嗤”,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四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却同时拔出,同时止血,同时长出新肉。
倒计时钟声响起——
- 娟姐的“抱被”被铲斗撕裂,棉絮像被惊散的雪,同时扑向天空,又同时坠落地面;
- 芳妈的“保温桶”被履带碾碎,甜糯米粥像被惊散的血液,同时扑向天空,又同时坠落地面;
- 琴姨的“毛笔”被砖块压断,墨汁像被惊散的夜,同时扑向天空,又同时坠落地面。
倒计时钟声没有声音,只有节拍:棉絮的“沙沙”、粥的“咕噜”、墨汁的“滴答”,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却同时拔出,同时止血,同时长出新肉。
倒计时钟声之后,是罪录——林野用手指蘸着被碾碎的“甜糯米粥”,在废墟墙面上写下第一行:
“序号乌托邦,特征被拆,备注——倒计时。”
字迹呈暗褐色,散着微甜,却比任何墨水都更忠诚——它渗进水泥,渗进黑暗,渗进尚未被完全命名的“倒计时”,像一条正在生长的根。
罪录之后,是继续——娟姐把“断腿”重新裹紧,像裹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却突然觉得骨骼开始变软,开始有了心跳。她对着废墟,无声地说: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倒计时作证。”
声音被废墟吸收,却有一粒光,从极远的地方折射进来,落在“倒计时”的“37”上,闪了一下,又一下,像暗号,也像灯塔。
倒计时钟声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条尚未被完全命名的“倒计时”,倒计时里夹着一粒尚未被完全命名的“野”。
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挖掘机是产道,拆迁队是脐带,倒计时钟声是出生证;
剪断脐带,剪断名字,剪断过去;
裂缝仍在,光仍在,倒计时钟声仍在——
倒计时钟声,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