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两台黄色挖掘机再次逼近“母女村”废墟。履带碾过刚冒头的青草,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像某种巨型兽类在磨牙。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拆除通告,金属音调被拉得极长,像一把钝锯来回锯着空气,也锯着在场每一根神经。娟姐站在废墟入口,手里紧紧抱着“小缝”——那个从垃圾岛捡来的新生儿——孩子裹在旧抱被里,呼吸轻得像一片羽毛,却仍是整个“母女村”跳动的命脉。
娟姐把“小缝”贴在胸口,背对挖掘机,用身体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她右脚略微后撤,左脚稳稳扎在泥土里,像一棵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树。她眼角的疤在晨光下泛着淡红,那是过去岁月留给她的“勋章”,也是她此刻决心的底色。她无声地数着履带的节拍:一、二、三……第七下时,她感到地面在震动,像某根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脐带,被猛地拉扯。
第七下节拍落下,挖掘机铲斗突然前伸,像某只被剥了嘴唇的巨口,对着娟姐的左腿猛地咬下——
“咔嚓”——
金属与骨骼相撞的声音极轻,却极脆,像某根尚未被完全拔出的牙,被猛地拗断。娟姐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一条被突然剪断线的风筝,猛地扑向地面,却仍紧紧抱着“小缝”,像抱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她的左腿在金属与泥土之间被碾压,骨骼发出极轻的“咯吱”,像某根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裂缝”,被猛地掰断。
痛感来得极慢,却极重,像某座尚未被完全命名的“井”,被猛地填满。娟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嘶”,却立即被她自己咽回,像把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痛”,硬生生咽回骨缝。她把“小缝”高高举起,像把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生命”,举向尚未被完全命名的“光”。她的左腿在金属与泥土之间被碾压,骨骼发出极轻的“咯吱”,像某根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裂缝”,被猛地掰断,却仍在呼吸,仍在跳动,仍在生长。
痛感之后,是罪录——娟姐用手指蘸着自己左腿的血,在废墟墙面上写下第一行:
“序号娟姐,特征左腿被碾,备注——保护小缝。”
字迹呈暗褐色,散着微腥,却比任何墨水都更忠诚——它渗进水泥,渗进黑暗,渗进尚未被命名的“废墟”,像一条正在生长的根。
罪录之后,是继续——芳妈和琴姨同时扑过来,同时把“小缝”接过去,同时把娟姐扶起来,同时把她的左腿用旧抱被裹紧,同时把她的左腿用旧毛线缠紧,同时把她的左腿用旧窗帘绑紧,像给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裂缝”,围上一圈更软的墙。继续没有声音,只有节拍:扶起的“沙沙”、裹紧的“咕噜”、缠紧的“嗤嗤”,同时落下,又同时升起,像三把同时出鞘的刀,同时插进同一个伤口,却同时拔出,同时止血,同时长出新肉。
继续之后,是继续继续——灰生把旧门板拖过来,同时把娟姐放上门板,同时把门板抬起,同时把门板推向雪原,同时把门板推向“母女村”废墟外,同时把门板推向尚未被命名的“自由”。继续继续之后,是继续继续继续——林野把“小缝”重新抱紧,像抱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却突然觉得骨骼开始变软,开始有了心跳。她对着雪原,无声地说: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娟姐作证。”
声音被雪原吸收,却有一粒光,从极远的地方折射进来,落在娟姐额头的血痕上,闪了一下,又一下,像暗号,也像灯塔。
雪原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条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腿”,腿里夹着一粒尚未被完全命名的“野”。
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挖掘机是产道,钢铁是脐带,断腿是出生证;
剪断脐带,剪断名字,剪断过去;
裂缝仍在,光仍在,娟姐仍在——
娟姐,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