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辚辚声。
马车内,烛火摇曳,映得那一把东海明珠愈发流光溢彩。
薛兮宁的心情显然好到了极点,她像只得了糖吃的小猫,眉眼弯弯,连带着嗓音都甜腻了几分。
她故意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对着外面护卫的队伍,将那串珠子举高了些,清脆的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炫耀:“瞧见没?陛下赏的!”
夜风灌入,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此刻心头的热乎劲儿。
端坐在一旁,阖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对她的举动不置一词。
薛兮宁见他这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便有些无处安放。
她撇了撇嘴,放下了车帘,车厢内再度恢复了昏暗而静谧的氛围。
烛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隐在阴影里,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剪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薛兮宁盯着他看了片刻,一个大胆得近乎荒唐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
她几乎是凭着一股冲动,凑了过去。
柔软的织锦缎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下一秒,一个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蜻蜓点水般落在了的脸颊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猛地睁开了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怔忪与错愕。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手背青筋骤然暴起,泄露了他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内心。
薛兮宁已经闪电般地缩了回去,重新坐得端端正正,心如擂鼓。
她不敢去看的眼睛,只能低着头,假装研究自己裙摆上的绣花。
车厢内静得可怕,只有她狂乱的心跳声,一声声,砸在自己的耳膜上。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正牢牢地钉在自己的头顶。
暧昧与克制,像两股无形的力量,在狭小的空间内疯狂拉扯、碰撞,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
车外的赵铁峰,原本还沉浸在自家侧妃那幼稚炫耀的举动中,嘴角刚要咧开一丝无奈的笑意,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车帘缝隙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来。
亲……亲了?侧妃竟然亲了王爷的脸?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赵铁峰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
这可是大不敬的逾矩之举!
按照王爷往日的脾性,这侧妃怕不是要被直接从马车里扔出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全身肌肉都绷紧了,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
然而,一息,两息,十息……马车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王爷,竟然默许了?
赵铁峰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随即一股更深的惊骇攫住了他。
他猛地低下头,连带着身后的亲卫们,也仿佛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一个个噤若寒蝉,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能当场隐形。
原本整齐划一的行进队伍,此刻弥漫开一股压抑的骚动与不可言说的紧张。
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却又不敢听得太仔细,只能感受到那辆看似平稳的王驾之中,正酝酿着某种足以颠覆他们认知风暴。
一路无话,直到王府门前,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才被打破。
薛兮宁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马车,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便提着裙摆匆匆往自己的院子跑。
可她没能跑成。
刚踏入垂花门,就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早已等候在庭院之中,为首的正是管事嬷嬷周采萍。
见到她,众人齐刷刷地跪下行礼,声势浩大:“恭迎侧妃回府。”
薛兮宁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脚步一顿。
她身后,总管吕守义快步跟了上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侧妃娘娘,您总算回来了。王爷吩咐了,让您先见见府里各处的管事,认认人。”
薛兮宁一个头两个大,她现在只想回房躺着,消化一下自己在马车上干的好事。
可眼下这情形,显然是躲不过去了。
她被半请半推地引到主位坐下,吕守义便开始了冗长得令人发指的介绍。
“这位是外院的管事,姓李……”
“这位是负责采买的,姓王……”
“这位是掌管针线房的孙嬷嬷……”
一个又一个的人头上前磕头请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过。
薛兮宁听得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全靠残存的意志力才没当场睡过去。
她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记住几个人。
就在她神思即将飘远之际,吕守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最后,便是这王府中馈之事。”
话音刚落,两个健壮的仆妇抬着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走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一长串钥匙的丫鬟。
“砰”的一声,箱子被放在地上。
吕守义亲自上前,打开了箱盖,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账册。
他拿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双手奉上,满脸堆笑道:“侧妃娘娘,这是王府各处库房的钥匙和近三年的账册。王爷的意思是,从今日起,这府中中馈,便全权交由您来掌管。”
“轰!”
薛兮宁的瞌睡虫在瞬间被炸得无影无踪。
她看着那一大箱子比砖头还厚的账册,又看了看那串能当流星锤使的钥匙,整个人都懵了。
中馈大权?让她管家?
开什么玩笑!
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吃喝拉撒,人情往来,田庄铺子……这得是多大的工作量?
她上辈子就是个被项目报告和PPT压榨至死的社畜,这辈子好不容易投胎当个闲散王妃,就是为了混吃等死,谁要干这种会累死人的活儿!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不干。”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吕守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错愕地看着薛兮宁,怀疑自己听错了:“侧……侧妃娘娘,您说什么?”
“我说,我不干。”薛兮宁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管这么多事,我会累死的。”
院子里霎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新主子,仿佛在看什么天外来客。
拒绝掌管中馈?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和权柄,多少女人挤破了头都得不到的东西,她竟然……嫌累?
吕守义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旁的张珍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钥匙和账册又往前递了递,脸上挂着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笑容:“侧妃娘娘说笑了。您是王府的主子,这些本就是您分内之事。您如今身子还弱,更该多操持些事务,活动活动筋骨,对调理身体也是有好处的。待身子养好了,早日为王爷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薛兮宁的眼神倏地一冷。
她察觉到了张珍话语里的不对劲。
这位王爷的奶娘,看似句句为她着想,实则是在用“开枝散叶”这个大帽子来压她。
她不接管家之权,就是不懂事,就是不为王爷着想,就是耽误生孩子。
这逻辑,真是又毒又阴。
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已经没了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戒备。
与此同时,魏王府内,气氛同样凝重。
柳玉蓉看着面前那碗早已冷透了的燕窝羹,脸色苍白如纸。
吴兰心坐在她对面,声音冷得像冰:“不吃?不吃就有力气去争宠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别说王爷,就是我看了都倒胃口。”
“我……”柳玉蓉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什么你?”吴兰心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当初让你进府,是要你固宠,为我们吴家谋个前程。可你呢?连王爷的面都见不着!如今倒好,你这边还毫无寸进,人家那边,都已经得了陛下的赏赐了!”
就在刚才,宫里的消息传了过来——靖王府的薛侧妃,在清思殿得了圣上赏赐的一斛东海明珠。
这个消息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柳玉蓉的心里。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泼洒一地。
她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羞愤、嫉妒、不甘……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
凭什么?
那个女人凭什么?
不过是个卑贱的商户之女,凭什么能得到王爷的青睐,甚至还能得到陛下的赏赐!
而自己,出身官宦之家,却要在这里被姑母逼着喝一碗冷掉的燕窝!
“姑母,她不过是一个侧妃……”柳玉蓉咬着牙,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恨意。
“侧妃?”吴兰心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你以为靖王府的侧妃,是你这种无宠的侍妾能比的?别忘了她父亲是谁,更别忘了她是怎么进的王府!陛下亲赐的婚,你敢轻辱她?”
吴兰心冰冷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柳玉蓉猛然一震,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惊惧所取代。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远比她想象的要强大。
而自己,如今在魏王府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嫉妒如毒藤,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理智正一点点被黑暗的情绪所吞噬。
她怔怔地坐了回去,目光呆滞地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那橘红色的火焰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摇曳,映出一片诡异的光。
许久,她身旁的贴身丫鬟许春柳担忧地唤了一声:“小姐……”
柳玉蓉仿佛没有听见。
她盯着那烛影,像是入了魔。
半晌,她忽然极轻、极缓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春柳……”
她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若是在她的饭菜里下药……真的,不行吗?”
话音落下,烛影猛地一晃,拉长了她脸上诡异的表情。
一场针对薛兮宁的阴谋,在这幽暗的房间里,悄然萌芽。
靖王府,书房外。
吕守义抱着那只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樟木箱子,手里攥着那串冰冷的钥匙,站在廊下,额头上冷汗涔涔。
夜风吹过,他竟觉得有些刺骨的寒意。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棘手的难题。
这位新来的侧妃娘娘,行事完全不按常理,让他这个在王府浸淫了半辈子的老总管,一时间竟束手无策。
这事,必须立刻禀报上去。
他定了定神,不敢去找刚刚回房的王爷,只能硬着头皮,朝着王爷最信任的幕僚方良觉所住的院落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那只装着王府权柄的箱子,此刻在他怀里,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