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瞩目之下,薛兮宁毫不怯场地伸出玉箸,径直夹向那道被宫人吹得天花乱坠的金铃炙。
那是一道用乳鸽去骨,填入山珍菌菇,外皮刷满蜜糖反复烤制而成的菜肴,色泽金黄,香气霸道,是御宴上的压轴大菜。
她小口咬下,外皮酥脆发出细微的声响,内里肉汁瞬间在口腔中爆开,鲜美无比。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那享受的模样不带一丝伪装。
萧明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等着她的评判。
只见薛兮宁将那块鸽肉咽下,又依次尝了尝旁边几道菜,眉头却越蹙越紧。
最后,她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漱了漱口,才抬起头,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
“如何?”萧明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薛兮宁想了想,坦率地答道:“回皇上,这道金铃炙,外酥里嫩,肉汁丰盈,鲜香入骨,是兮宁吃过最好吃的烤鸽子。”
这话一出,殿内伺候的宫人皆松了口气,以为这位新晋的侧妃娘娘是要顺着皇帝的心意夸赞一番。
然而,她话锋一转,指了指其余菜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与诚恳:“至于其他的……什么龙井虾仁、牡丹鱼片,虽摆盘精美,名字雅致,但火候过了,鲜味流失,用料也未见得比王府的更新鲜。说句大不敬的话,除了样子好看,味道……实在不过尔尔,还不如我府上厨娘做的家常小炒。”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所有宫人都吓得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纷纷垂下头,生怕皇帝的雷霆之怒会波及自身。
在这紫禁城里,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批评御膳。
萧明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看穿。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压抑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薛兮宁大祸临头之际,萧明德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好一个‘不过尔尔’!”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薛兮宁,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畅快,“好,说得好!朕听了二十年‘陛下圣明’‘御膳绝伦’,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今日总算听见一句真心话!”
他这一笑,仿佛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殿内的阴霾。
那些战战兢兢的宫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是骇然。
这位侧妃娘娘,不仅没被问罪,反而还得了陛下的青眼?
薛兮宁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那副又直又愣的模样,落在萧明德眼中,更觉得有趣。
这沉闷压抑的宫廷里,太需要这样一抹鲜活的色彩了。
翌日清晨,萧明德破天荒地没有独自去给萧太后请安,而是特意绕到清思殿,带上了刚刚梳洗完毕的薛兮宁。
慈安宫内,萧太后正端坐在凤座上,手持一串沉香佛珠,神情肃穆。
见到皇帝领着一个娇俏的女子进来,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母后,儿子给您请安了。”萧明德行了礼,随即拉过身旁的薛兮宁,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兮宁,还不见过太后?”
薛兮宁正要按规矩跪下行大礼,口称“参见太后娘娘”,却被萧明德一把扶住。
他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教”道:“你是景宣的侧妃,按着皇家的辈分,该唤太后一声‘祖母’。”
“祖母”二字,如同一根淬了毒的尖针,狠狠扎进了萧太后的心口。
薛兮宁微微一怔,看了看皇帝鼓励的眼神,又看了看凤座上那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虽觉得有些不妥,但皇帝金口玉言,她不敢不从。
于是,她乖巧地屈膝一福,声音清脆地唤道:“兮宁,给祖母请安。”
那一瞬间,萧太后手中的佛珠猛地一顿,捻动声戛然而止。
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睛里迸射出刀子般的寒光,死死地剜在薛兮宁身上,又转向自己的儿子萧明德。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喉咙里吞下了一个刺球,吐不出也咽不下,整张脸都扭曲了。
她萧家的天下,何时轮到一个前朝余孽的孙媳妇来唤她“祖母”?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着萧太后气得发抖却又必须在明面上维持体面的模样,萧明德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
多年来被她以孝道压制、被她娘家势力掣肘的郁结之气,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他嘴角的笑意再也压抑不住,几乎要咧到耳根。
“母后,兮宁初入宫中,不懂规矩,您多担待。”他嘴上说着客气话,眼里的得意却毫不遮掩。
萧太后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将牙龈咬碎。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成色极佳的玛瑙香盒,又让身边的宫女取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九枚光灿灿的金锭,冷着脸道:“罢了,到底是小辈。初次见面,这点东西就当是见面礼吧。”
那赏赐的动作,与其说是赏,不如说是扔,带着一股咬牙割肉般的心疼与愤恨。
薛兮宁谢恩接过,心中却暗自嘀咕,这太后看着就不喜欢自己,赏赐倒是挺大方。
然而她不知道,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从慈安宫出来,萧明德便以“安抚新人”为由,命人将内务府库房里最好的几匹云锦、一对羊脂玉瓶,外加整整五盘、共计四十五枚金锭,浩浩荡荡地送到了清思殿。
那阵仗,比给皇后添置东西还要风光。
当那沉甸甸的金锭托盘摆在薛兮宁面前时,她彻底愣住了。
金灿灿的光芒晃得她眼花,她拿起一枚,在手里掂了掂,那厚重的质感让她瞬间眉开眼笑,之前在慈安宫受的那点冷遇顿时烟消云散。
她不是没见过钱,薛家富甲一方,她从小锦衣玉食。
但这种被最高掌权者偏爱的、带有示威性质的赏赐,意义截然不同。
这代表着一种姿态,一种庇护。
清思殿内的宫人,包括被派来“伺候”的周采萍在内,全都屏息偷看着这一幕。
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嫉妒与艳羡。
一个侧妃,竟比宫里的正经主子还要风光,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薛兮宁却没有独享这份喜悦。
她随手抓起一把皇帝赏赐的金瓜子,像撒糖豆一样,大方地分发给殿内伺候的每一个人。
“见者有份,大家同喜!”
“谢娘娘赏!”
“娘娘千岁!”
宫人们喜出望外,纷纷跪下谢恩,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笑容。
薛兮宁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在殿内回荡,清思殿一时间热闹得像是过节,连带着殿外的风,似乎都染上了几分喜气。
然而,这片喜气洋洋的表象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夜深,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神情凝重。
他将一份密信呈到萧明德面前,声音压得极低:“皇兄,都查实了。萧太后确实通过她娘家的渠道,与前朝陈氏的余党暗中勾结。他们正在伪造证据,企图罗织罪名,构陷薛家通敌叛国。”
萧明德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岂有此理!”
他怒喝出声,胸膛剧烈起伏。
桌上的烛火被掌风带得猛地一晃,跳动的火焰将他阴鸷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原来,她不仅仅是看薛家不顺眼,不仅仅是厌恶兮宁的出身,她竟敢勾结前朝余孽,动摇国本,只为铲除异己!
那可是他倚仗的钱袋子,是他用来平衡朝局的重要棋子!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萧明德的怒火仿佛凝成了实质,让整个养心殿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望向清思殿的方向。
那个方向,此刻应该还是一片欢声笑语。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不通世故的丫头,正抱着一堆金子傻乐的模样。
她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一无所知。
萧明德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杀意,有筹谋,更多的,却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颗被他亲手放入棋局的棋子,既是他的利刃,也成了他最脆弱的软肋。
夜风渐冷,一场席卷整个后宫乃至前朝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还在为今日的收获而欣喜。
她不知道,平静的日子,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