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上白手套,翻开卷宗。
里面是熟悉的现场照片、勘查报告、法医鉴定……
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他都曾看过不下百遍。
废弃的化工厂,爆炸后的残骸,叶峰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像一根根钢针,反复刺穿着他的记忆。
当年的官方结论是:叶峰在追捕主犯“蝰蛇”时,对方引爆了预先设置的爆炸物,叶峰不幸牺牲,现场发生的交火被认定为意外走火。
但陈凛不信,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弹道检验报告。
报告指出,在现场提取到的弹头,与“蝰蛇”所用枪支的口径和膛线痕迹“基本吻合”。
但正是“基本”这两个字,像一根刺,扎了陈凛八年。
他从物证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变形的弹头,这是当年从叶峰体内取出的那枚。
他又拿出另一份文件,那是他半年前,托一名已经退休的老法证私下重新做的弹道分析。
两份报告并排放在一起。
官方报告:9mm帕拉贝鲁姆手枪弹,膛线6条,右旋。
私人报告:9mm马卡洛夫手枪弹,膛线4条,右旋。
两种子弹虽然口径相似,但弹壳长度、底火类型、膛线数据完全不同。
帕拉贝鲁姆弹是北约标准弹,而马卡洛夫弹是前苏联系国家的制式弹药。
“蝰蛇”作为一名东南亚毒枭,使用苏制武器的可能性极小。
更重要的是,叶峰的配枪,正是马卡洛夫手枪。
一个可怕压抑了八年的猜想,如同破土而出的恶鬼,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现场的弹头,根本不是来自“蝰蛇”,而是来自叶峰自己的枪!
这意味着什么?
要么,是叶峰在爆炸的混乱中,意外射中了自己,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么是有人捡起了叶峰的枪,杀死了他,再伪造出与“蝰蛇”交火的假象。
而那场恰到好处的爆炸,则销毁了大部分可以指向真凶的痕迹。
是谁?是谁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篡改了至关重要的弹道报告?
是谁有这么大的能力,能让一份漏洞百出的结论,成为盖棺定论的“真相”?
陈凛的呼吸变得急促,左肩的旧枪伤开始隐隐作痛。
那是“黑豹行动”中,为掩护叶峰而留下来的。
阴雨天,它会提醒他那天的背叛与失去,而今天,它痛得格外厉害。
他猛地合上卷宗,将那枚致命的弹头和私人报告收好。
真相的轮廓,在八年后,第一次变得如此狰狞而清晰。
叶峰不是死于毒贩之手,而是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谋杀他的,很可能就藏在自己人之中。
深夜,陈凛驱车离开市区,来到一片安静的墓园。
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身上。
他走到一座墓碑前,上面嵌着一张年轻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笑容灿烂,眼神清澈,正是叶峰。
陈凛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一言不发。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根手卷烟,放在唇边,却没点燃,只是那么叼着。
“兄弟!”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好像,找到那条蛇了,不!可能不止一条。”
他想起了那封匿名邮件,那张被撕裂的照片,那个“新纪元”项目,和那个高高在上的陆兆麟。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深渊。
他忽然想起什么,驱车掉头,朝着叶峰遗孀家的方向开去。
开门的是叶峰的妻子,李慧。
八年的时间,在她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纹路,但那份温婉和坚韧却丝毫未减。
看到浑身湿透的陈凛,她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地让开了身。
“他又托梦给你了?”李慧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语气平静。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每当陈凛对案件毫无头绪,或者被过去的回忆折磨时。
他就会来这里,坐一坐,什么也不说。
“嫂子!”
陈凛双手捧着热水,却没有喝,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叶峰出事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在查什么特别的案子?不是‘黑豹行动’,是别的。”
李慧的目光闪躲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转身走进卧室。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
“这是他生前用的一个笔记本,他说里面记的都是些‘不能见光’的东西,让我收好,谁也别给。”她将盒子和钥匙递给陈凛。
“他出事后,我一直没敢打开看。”
“我总觉得,他的死,跟这里面的东西有关。”
陈凛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接过盒子,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回到车上,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只有一本黑色的硬壳笔记本,翻开本子,熟悉潦草而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前面大部分都是关于各种贩毒网络和毒贩的零散记录,他快速翻到最后几页。
日期,是叶峰牺牲前一周。
上面的记录变得更加简短和隐晦。
“化工厂有猫腻,不只是制毒窝点,更像个中转站,资金流向奇怪,指向一家叫兆麟的公司。”
“蝰蛇不是终点,他背后有人,那条大鱼,在岸上。”
“查到兆麟和一个叫新纪元的医药项目有关,死了不少人,很多是孩子,被压下去了。赵乾那个混蛋律师,就是他们的法律顾问。”
“X.J.Y->L.Z.L。这条线,必须查到底。”
X.J.Y,新纪元;L.Z.L,陆兆麟。
最后,是一行被重重划掉,但依然可以辨认的字:
“他们想用孩子做什么?魔鬼。”
陈凛的手指,死死地按在那行字上。
原来如此。
原来八年前,叶峰就已经触摸到了真相的核心。
他不是无意中闯入了陆兆麟的洗钱网络,而是主动在追查“新纪元”这个吃人的项目。
他所谓的“大鱼”,就是陆兆麟。
而他的死,根本不是意外,是必然的灭口!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凑出了一幅完整而血腥的图景。
“寒霜客”的复仇,叶峰的死亡,陆兆麟的黑幕,三条线索,在此刻拧成了一股绳。
绳子的一头,是十年前“新纪元”的罪恶,另一头,则牢牢地拴在了他陈凛的脖子上。
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在寂静的雨夜中传出很远。
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个在人前永远如钢铁般坚硬的男人,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
八年的压抑悔恨,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车窗上,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试图将车内的最后一丝温暖也带走。
陈凛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脆弱被彻底的冰冷所取代。
他重新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雨幕,将那枚属于叶峰的弹壳,紧紧地攥在手心。
这一次,他不仅要为“寒霜客”的受害者寻找正义,更要为他的兄弟,讨回一个迟到了八年的公道。
无论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