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小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平底鞋触碰地面的声音也彻底听不见了。
安子山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像,凝固在宽大的办公椅里。
安子山望了望窗外,深秋的天空是一种带着凉意的灰蓝,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落,无声无息。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张薄薄的A4纸上。
“离职申请书”几个字如同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指尖下,冰冷的纸张触感似乎还残留着晨小玉指尖传递过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子山像被这微弱的余震烫到,猛地收回了手。
胸口那股汹涌的情绪并未随着晨小玉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像沉入深海的巨石,带着沉闷的回响,持续地开始下坠。
震惊的余波依旧在安子山神经末梢跳跃——
怀孕?
三个月来,他从未在晨小玉身上捕捉到一丝痕迹。
是她身上那件宽松的针织衫太过巧妙地掩饰?
还是他这三个月的刻意回避和心不在焉,让他完全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一种作为上司的失察和作为……某种意义上的“熟人”的失职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啃噬着安子山的心。
更强烈的,是那份对晨小玉这个女人铺天盖地的“不舍”。
它不再是惊鸿一瞥般短暂的冲击,而是像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物质,渗透进安子山的每一个毛孔。
晨小玉走了。
那个曾经每天清晨会在他桌上放一杯温度刚好的清咖,那个曾经在他焦头烂额时总能精准递上所需文件,那个在会议沉默时一个眼神就能理解他意图的晨小玉,就要离开公司,离开他了。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开始涌现。
一年前她刚入职时的情景,安子山还清晰的记的;
一年前她被一群男人围着偷窥,自己帮她解围的场景;
一年前他安子山为了这个女人而被人报复被人殴打时的情景;
这个女人来到医院探望她的场景,还有哪一个晚上她靠在他怀里站了一夜的场景,等等等等,在这一刻都像卸了闸的洪水般涌向安子山的脑门。
还有她那个总喜欢疑心疑鬼的丈夫沈南星——那个他从未刻意了解却必然存在的男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会再次信任她吗?
此时此刻,安子山的心中混杂着对晨小玉的担忧,一丝作为旁观者不该有的失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成年人的无力感。
安子山十分的不舍,但他却不能挽留。
因为他是别的女人的男人,他根本没有资格去挽留另外一个女人。
他能做的,只能像一个最普通的上司一样,公事公办地处理这份离职申请书。
安子山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桌上的签字笔。
笔尖悬停在“部门主管意见”那一栏的上方,墨水滴落,在纸张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圆点。
他盯着那个墨点,仿佛那是他此刻心情的象征。
最终,他手腕用力,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那笔迹比平时更加凌厉深重,力透纸背。
“同意,请人事部按流程办理。”
写下这行字,仿佛耗尽了安子山所有的力气。
他放下笔,靠进椅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办公室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
妻子童梦瑶温柔的笑脸浮现在脑海,带着母性的光辉。
安子山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愧疚感。
“我在做什么?”
“为了一个即将离开的女下属心潮起伏?”
“这算不算是对妻子的背叛?即使只是在心里?”
安子山猛地睁开眼,坐直身体,将那份签了字的申请书推到桌角,仿佛要远离它带来的所有情绪干扰。
他强迫自己重新拿起那份看了一半的工作报表,试图将注意力拉回那些冰冷的数字上。
然而,尽管视线扫过一行行数据,但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晨小玉那张他熟悉的不能在再熟悉的脸,和她说出“离职”时那份沉静的决绝。
安子山烦躁地合上文件夹。
余光瞥见桌角那盆小小的绿萝。
那是晨小玉刚来不久时放在这里的,说是能净化空气。
此时绿萝的叶子依旧翠绿,在光线下舒展着生机。
安子山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其中国一片光滑的叶片。
原来,习惯和默契是这样一种可怕的东西。
它无声无息地渗透,直到失去时,才发觉早已盘根错节。
晨小玉的存在,早已成了这间办公室,甚至他工作节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打破了死寂的思绪。
安子山定了定神,伸手接起。
“安经理,下午三点和宏达的李总视频会议,资料我已经发您邮箱了。”是助理小赵的声音。
“知道了。”安子山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挂断电话,他望向电脑屏幕。
工作还得继续,生活也得继续。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时间终究会填补一切空白。
安子山开始这样告诉和安慰自己,试图用理性的堤坝重新围堵他心底对晨小玉的那份泛滥的情绪。
他打开邮箱,准备会议资料。
鼠标滚动间,一封来自晨小玉的未读邮件跳了出来,发送时间就在十分钟前。
主题是:“工作交接清单及项目节点(最终版)”。
安子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他点开邮件。
附件是一份极其详尽、条理清晰的文档,分门别类罗列了她负责的所有工作的状态,待办事项、注意事项、联系人,甚至包括了一些只有她自己掌握的客户关键偏好信息。
邮件正文只有简洁的两行字:
“安经理:交接清单已完善,相关文档已同步至共享盘指定文件夹。后续如有任何问题,可随时联系我。”
“安经理,感谢您一年以来对我的关照。”
署名是:晨小玉。
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离别的感伤,只有纯粹到极致的职业素养。
安子山静静地盯着屏幕,光标在邮件正文那两行字上停留了很久。
窗外,一片枯叶被风吹起,撞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随即打着旋儿坠下。
安子山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那股汹涌的不舍和混乱,在晨小玉这份极致冷静的告别面前,仿佛被强行按进了一个更深的容器里。
它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压缩了,沉淀了,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