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凌晨三点停了,城市却更冷。妇产医院后门的路灯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把垃圾暂存区照成一张晃动的旧底片。林野跟着灰生穿过灌木,脚步压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像踩碎某层尚未命名的往事。她怀里抱着那只奶粉罐——37块8毛、半条血字绷带、一页被撕成四块的“纸飞机罚单”,全部垫在罐底,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
医院后门伸出一座水泥平台,平台下是一方被铁栅栏围住的“垃圾岛”——妇产医院所有医疗废物和生活垃圾的暂存地。铁栅栏锈得发红,像一圈被剥了皮的牙,露出里面黑色的“牙龈”:黄色医疗桶、破碎输液架、散落的纸壳,以及——被谁随手丢弃的“生命”。
灰生蹲在栅栏外,用铁丝撬开一条缝,缝隙刚好容得下一副少女的肩膀。他先钻进去,再回身把林野拉进来。垃圾岛内部比外面更黑,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温热——消毒水、血腥、纸壳、奶渍,混合成一条湿热的舌头,舔过两人的耳廓。他们贴着墙根走,脚步轻得像在拨弄一堆易碎的羽毛。
第七步时,灰生突然停下,手指指向最角落的那只黑色生活垃圾桶——桶盖半掩,里面传出极轻的“吱吱”,像老鼠,却比老鼠更弱、更碎、更潮湿。
灰生缓缓掀开桶盖,手电筒光束扫进去——
里面躺着一只被撕成两半的黑色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襁褓,襁褓里包着一团极小的、尚未被命名的“生命”——新生儿,脐带尚未完全剪断,像一条被强行拔出的牙,带着血,带着根,带着尚未被完全命名的痛。
光束扫过婴儿的脸——脸呈青紫,呼吸极弱,却仍在呼吸,像某段尚未被完全剪断的脐带,仍在挣扎。
灰生把婴儿抱出来,动作轻得像在抱一只被淋湿的纸飞机。他用手背探了探婴儿的鼻息,又探了探婴儿的颈脉,声音低却稳:
“活的,叫小缝。”
林野愣住,随即明白——“小缝”不是名字,是暗号,是出口,是尚未被命名的“裂缝”。她伸手,把婴儿接过来,婴儿的血沾在她袖口,像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罪录”,瞬间被黑暗签收。
林野用手指蘸着婴儿脐带的血,在奶粉罐内壁写下第一行:
“序号小缝,性别女,年龄0,来源垃圾岛,特征脐带未剪,备注——活。”
字迹呈暗褐色,散着微腥,却比任何墨水都更忠诚——它渗进金属,渗进黑暗,渗进尚未被命名的“裂缝”,像一条正在生长的根。
灰生把婴儿裹进自己的旧外套,外套上仍带着他的体温,也带着他长期服药留下的淡淡苦味。他转身,把垃圾桶重新盖好,像给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历史,盖上最后一枚私章。林野把奶粉罐重新抱紧,像抱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两人同时转身,同时走出垃圾岛,同时把铁栅栏重新关好,像给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裂缝”,插上一枚无法申诉的私章。
回到集装箱堆场,灰生把婴儿放在“巢箱”最里侧,用干草和旧外套围成一个“巢”,像给某段尚未被命名的“裂缝”,围上一圈更软的墙。林野把奶粉罐打开,把37块8毛、半条血字绷带、一页被撕成四块的“纸飞机罚单”全部倒出,重新装进“小缝”——硬币是“摇篮”,绷带是“被子”,罚单是“出生证”。她用手指蘸着婴儿脐带的血,在罚单背面写下第二行:
“生于裂缝,名叫小缝——垃圾岛作证。”
字迹呈暗褐色,散着微腥,却比任何墨水都更忠诚——它渗进纸面,渗进黑暗,渗进尚未被命名的“裂缝”,像一条正在生长的根。
第七天,婴儿的青紫褪去,呼吸变得均匀,像某段尚未被完全剪断的脐带,终于长出新肉。灰生把过期白蛋白用矿泉水稀释,用一次性注射器一点点喂进婴儿嘴里,像给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裂缝”,灌进第一滴“火”。林野把奶粉罐重新抱紧,像抱住另一副更轻的骨骼,却突然觉得骨骼开始变软,开始有了心跳。
第七夜,婴儿第一次睁眼,眼珠黑得发亮,像两粒尚未被命名的“野”。林野把指尖伸过去,婴儿的小手突然抓住她的指尖,抓住她的脉搏,抓住她的“裂缝”,像抓住某段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自由。她对着婴儿,无声地说:
“我生于裂缝,名叫野——小缝作证。”
声音被黑暗吸收,却有一粒光,从极远的地方折射进来,落在婴儿的眼珠上,闪了一下,又一下,像暗号,也像灯塔。
她继续走,脚步越来越轻,像有人偷偷替她卸掉一段重量。垃圾岛在背后合拢,像一本被合上的书,书页里夹着一条尚未被完全命名的“裂缝”,裂缝里夹着一粒尚未被完全命名的“野”。
她不再回头,因为她知道:
垃圾岛是产道,垃圾桶是脐带,小缝是出生证;
剪断脐带,剪断名字,剪断过去;
裂缝仍在,光仍在,小缝仍在——
小缝,叫野。